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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小灯仓鼠一样用两手揉着自己发麻的脸:“您别开玩笑了。”

姚云正转而去揉他脑袋:“老老实实等我回来,我会尽早回家来看你,我哥虐你就别和他好,等少主我懂不懂?”

顾小灯只能默默低头。

姚云正逗留了一刻钟,留了数句“等我回来”才离开,他郑重其事地点头:“会的,我本就等你的。”

顾小灯想,他们再会时最差的情况是仇怨,最好的情况……好像也没什么最好的。

也曾兄弟一场,缘起缘散大概都是无端。

*

七天后,十月三十夜。

按计划,顾瑾玉翌日初一能前往黄泉核去见云暹,顾小灯夜以继日地调出一颗不小的暗红色药丸,嵌进了一枚金光璀璨的金缕球里。

他拎着金缕球东瞅瞅西瞅瞅,郑重地把它放到顾瑾玉手里:“明天你见到咱爹,想办法把这个球球挂他身上,我小时候只见过他几回,记得他当时脖颈上挂着一个金缕球,里面装的是浸染身体的毒,我这个是解毒的,想来能有点用,但需要时间消解。”

顾瑾玉指腹摩挲了金缕球一会,对“咱爹”的称谓置若罔闻,只没头没脑地吃味:“我,没份?”

顾小灯趁着他张口时就把另外的药丸塞进他口中,看着他咽下去便感到一些安心。

顾瑾玉的身体扛揍,但沾染到的烟毒剂量过多,受的精神冲击也忒多,他便每天试着把他拉回来一点:“有伤病才要吃药,你想生病啊?我可不想。”

话是如此说,顾小灯还是麻利地去点上一炉能迷晕两头野猪的超浓安神香,牵着顾瑾玉的手搭着他的脉象,一边絮絮让他睡觉,一边在心里修改用药。前天他和吴嗔相见,和干呕仙人探讨了一番蛊虫与药毒共存于身的特殊脉象。

药与香都有效用,顾瑾玉的脉搏逐渐趋于平缓,轻声和他说起了生父:“小灯,云暹的脖颈上已经不挂金缕球了。他胸膛前戴的是一串手骨。”

顾小灯在黑夜里瞪大眼睛:“……娘亲的?”

“嗯。”顾瑾玉平静,“她的遗骨四处分散,死后七零八落。姚云晖当战利品,云暹当纪念品。”

顾小灯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心脏直抽抽。

半晌,他才能组织出完整的话来:“死后为大,我会去接她的另外一部分遗骨,葬在风水好风光好的花丛里,墓碑向北,入土为安。”

顾瑾玉问:“为什么要向北?”

顾小灯在黑暗里抓了抓顾瑾玉的发梢,哼哼道:“你猜娘亲为什么希望你在花团锦簇的长洛里长大?”

顾瑾玉静了静:“那不如送去长洛?”

这下轮到顾小灯犯难,瞪着眼睛想了一会,他拱拱顾瑾玉臂弯:“那等娘亲入我的梦好了,在那之前先收在骨灰盒里。她的性情大开大合,爱笑爱跳的,没准哪天她会托梦和我说灯崽灯崽我想去哪游山玩水。如果她入你的梦了,你要记得告诉我哦。”

顾瑾玉连答了几次好,身上透着若隐若现的欢喜。

顾小灯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期待,很是难得。

*

十四天后,十一月十四之夜。

亥时,顾小灯配好了这近月以来的最后一服药,窗外雨声有渐息的架势,寝殿内的咕噜煮水声便盖过了外头。

顾小灯熬好了半碗良药,倒好吹凉,在袅袅热气里低头,看枕在他腿上、抱着他的腰睡着了的顾瑾玉。

这大块头沉得很,好在睡着时十分安分,不至于枕得人腿麻。顾瑾玉今晚一回来就挨着他,之前都是窝在他身后抱着他,今夜贴贴没多久,就躺到他腿上来了。

顾小灯不知道他这一个月来每天能合眼多久,只知道他和铁打无异,轻轻地摩挲两下他安睡的眉眼,心里正想着辛苦,就见顾瑾玉下意识地蹭着他指尖,眉眼舒展,在短暂的休憩里似乎做了个美梦。

顾小灯垂眸看着,便也跟着笑。

顾瑾玉子时就要出去,明天十五是他连轴转的厮杀,辰时入棠棣阁,巳时转神降台,午时以后,镇七部四司,广开百道门,放梁邺城外的联合军队进来应合。

顾小灯明日则是要趁守备空虚和各处大乱,先去姚云晖的住处,再去枢机司。他要做的和顾瑾玉相比简单太多了,寻找他过去身为云错的“遗物”,如果能以物证身最好,不能的话,他就只能以人证身了。

以及,他想去接走养母的遗骨。

桌上的解毒药温热着,顾小灯拿过银针,嘀嗒几声,安静地再等一盏茶的时间,把顾瑾玉环着他腰身的手拉开,他就迷糊又警惕地醒来了,叫他喝什么都一饮而尽,随后睁着忽红忽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不时靠近过来依偎。

混战前的夜晚就这般温热安宁地过去。

*

翌日十五,照例是祀神之日,偌大的千机楼守备较往常空虚,更不必说梁邺城这个月来发生了远超以往的暴雨涝灾、以及干戈动乱规模,天灾人祸急剧爆发,千机楼已经在最近半个月内调出本营的军备前去镇压。

就连姚云正都被拖住了。

照着顾瑾玉的设想,姚云正最迟下午也会被赶进千机楼来。

日出昏暗,巳时时分,东边方向传来轰鸣声,山崩地裂一样,恢宏且辉煌的千机楼似乎被震得落下簌簌的灰尘。

顾小灯正走在前往姚云晖的寝殿的路上,他走的是记忆里的老道,因着陈旧,守卫少之又少。关云霁不放心地守在他身边,即便顾瑾玉抽出亲信来守卫顾小灯,他也执意要把他护送到安全时才愿意去做他该做的事。

轰鸣声响起时,顾小灯摸了摸微微战栗的长廊墙壁:“神降台现在会大乱吧?那神像此时应该塌了。”

照着顾瑾玉及其他人的部署,神降台上的那座小山般大小的神像内部被填入了不少隐秘的破军炮,三个多月的填充,此时全部点燃,那神像应当从内由外被炸塌了。

顾小灯想象着此时那里的画面,十五祀神听谕日,上万信众跪伏着,上一秒,巍峨的神像还耸立在冬季的日出中,下一秒,神像就如一个支离破碎的巨型猪尿泡,在万众瞩目之中轰然炸开,化为废墟。

以此为信仰的虔诚信众们看完会崩溃吗?

还是遵循着每个人心底的怕死本能四处逃窜?

“塌了是应得的,塌完不管是多乱的烂摊子都能收拾,不塌才是遗祸百年的邪祟玩意。”关云霁竖起耳朵听着,“走吧小灯,你只管往前走,东边的乱子自有顾瑾玉和那个霜刃阁的蛊师收拾,你不用担心他。”

顾小灯点点头,他对顾瑾玉和吴嗔等人有信心得很,反倒是关云霁,他有点担心地瞅瞅他:“关小哥,你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去做吗?跟着我也太浪费你这大好人才了。”

“浪不浪费我说了算。”关云霁自矜道,“我又不隶属顾家,不听那谁指挥。你不是要去那姚云晖的寝殿找东西?那也太危险了,我不守着你我不放心。”

“我记得瑾玉好像希望你去协助解除金罂窟周围的武力,苏小鸢则是去看着高鸣乾,用长洛政论拖住他,别让他趁乱逃遁。”

顾小灯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最近因着所有人都忙得晕头转向,他也有段时间没看见关云霁了,现在看他,发现他似是被什么事困扰了。

他不担心苏明雅,但他确实有点担心关云霁,毕竟关大鹅是这几个人当中最单枪匹马的。

更要命的是,和其他人相比,他的弯弯绕绕没那么多,颇有些实心眼。

被坑的几率总觉得要大一些。

关云霁不愿意说,按理论亲疏,本该由他去看守高鸣乾,他对此避而不谈,也绝口不提苏明雅。

但他的眼神偏偏很好读懂,顾小灯在疾步中看了两眼就瞧出了问题,快步到他身边去问他:“关小哥,你是对你那位表哥殿下不忍了吗?”

关云霁有些慌乱避开了他的视线,抬手做势要敲他脑袋,低声道:“希望你管我的时候你不管,不希望你管的时候你却要操心!”

他说得硬气,眼神里却流露着抱歉。他自忖无论如何,都不该在顾小灯面前流露他对高鸣乾产生任何同情的样子。

“好好好。”顾小灯也小声,“我多嘴,我住嘴,就是担心你被什么话或什么事乱了套,至情至性之下做出了什么讨不到好的事,比如协助高鸣乾逃跑什么的,他毕竟是晋朝啊女帝陛下啊都大力通缉的逆党,你肯定不会干这么愚蠢的事,是吧。”

关云霁:“……”

顾小灯不再多说,专心地认着十八年前走过的熟悉老路。

不到一刻钟,他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到了小时候和养母义弟一起住过的,而今被姚云晖独自占据的熟悉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