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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白日,两仪殿里也是灯火通明。皇帝御极后大改了两仪殿的内设,奢华摆饰一应搬空,紧跟着便搬到了西苑紫极观,他虽不在两仪殿起居,日常诏令下旨批阅奏章还是在此处,但近些时日来他已越发少的在两仪殿议政,转而传了臣子去西苑,又令三省的重臣日常去崇文馆当值,折子都从崇文馆过。

但西苑到底在禁中,虽说皇帝并无嫔妃,六宫虚设,但宫内还有正值妙龄的宫人往来,若闹出艳事损得是天子的面子,所以为避嫌臣工请见多还是在两仪殿。

今日前朝有重臣请见,皇帝需在两仪殿议事,他到时刑部侍郎谭卓恒已等了半个时辰。他掌刑狱,性格端肃,并不打听皇帝行踪,只老老实实候在殿外等待皇帝传唤。

私下会面皇帝便未曾换下道袍,先传了谭卓恒进来。

“你怎么还不走?”梁安捧上浸了香草的热水给皇帝净面,谭卓恒是他母家姨弟,皇帝相处起来更为随意,并不顾及许多繁琐规矩,命宫人端来置了银炭的暖凳让他坐了。

年底刑部需要裁断决狱,谭侍郎本该是最忙的时候。还有一桩更紧要的事是来年对死刑犯的秋决,死刑复核须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最后再呈给圣上决议。算日子,刑部确实应该将写着死刑犯名字的黄麻纸送来两仪殿御笔朱批,但这些也只需要刑部将东西送到,皇帝勾完之后自有中书省诏敕政令。

谭卓恒却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足见有要事面圣,还不是小事。

“是有桩紧要事,”谭卓恒自带来的那沓黄麻纸中抽出一页,“还是早些时候永平伯家的案子,大理寺审议后认为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害其妻一案证据确凿,判了死刑,这案子到了都察院那边却被打回来,让刑部复审。”

皇帝坐在紫檀木御座上,自有宫人去捧了卷宗呈上来。

卷宗不长,摊开在长案上,一目了然。

这桩案子皇帝也听过,监察御史还曾风闻奏事,弹劾永平伯管教不严。皇帝停了他的职,令他闭门思过半年,这惩罚看似不重,但他手头的差事已有了旁人来补缺,今年的考评是不要想了,若皇帝想不起他往后晋升也无望,只能守着一个空爵位。永平伯兢兢业业半生,到头来还是被混账儿子给拖累了。

永平伯世子朱熙是个混不吝的,动辄打骂下人,成亲后也不见收敛。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幽州梁都尉之女梁筝,朱熙酒后混账,打了梁筝一巴掌,谁料梁筝不是个弱女子,她曾随亲爹上战场杀敌,当下便用剑鞘将朱熙的腿打折了。

妻子殴打丈夫同样为十恶之一,但在大周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朱家不曾告到官府,御史台倒是参了一本,随后不久两人便和离了。

朱熙紧接着娶了如今第二任妻子。这位继室出身不高,同样是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在朱家受了委屈也没人为她作主,直至朱熙越来越过分,在一次酒后下手重了些,到第二天才发现人没了。

要想瞒住倒也不难,朱家同亲家互相通了气,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但那位夫人有个弟弟,新被擢选为大理寺评事,直接就将此事闹开了,非要朱熙抵命,还他姐姐一个公道。

皇帝对永平伯实在没什么印象,朱家自然也不算简在帝心。皇帝懒得为这种人费心思,听过一耳朵该怎么处置便直截了当的处置了,朱熙死得也不算冤枉。

只是如今又出了什么岔子,要谭卓恒亲自来说?

谭卓恒一面说着,一面注意皇帝神色,见他一目十行看过卷宗,自己说话也就快了些:“这桩案子事实清晰,证据确凿,其实并无复审的必要,不过是在最后的刑责上有了争议,都察院认为这案子判的重了些,未尝没有永平伯在背后出力的缘故,而大理寺那边又有苦主的弟弟,难免会让人觉得是因为徇私才判得这样重,两边吵得不可开交,刑部是左右为难,也不好一言就定了,最后才找了个折中的法子。”

谭卓恒说了这么多话,都是为着后头做铺垫。他们这些六部官员多是这两年被皇帝逐步擢拔起来的,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摸不太透,但也绝不算陌生。今上心思深沉,实在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尤其厌恶底下人自作主张、阳奉阴违,朝中无论大小事,一旦递到御前,都得前因后果事无巨细的说清楚,他还不耐烦听些歌功颂德的废话,需得字字句句在心中斟酌过后才能出口。

果然,皇帝并没有看他,神色也无改变,这是让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惠贤太子妃曾出自永平伯府,还未出五服之列,属八议者亲,应当先奏上请,犯死罪者奏陛下圣裁,朱熙正在此列①。”谭卓恒道。

永平伯为了这个儿子还是煞费苦心,便连上请之制都搬出来了。上请之后的皇帝圣裁和死罪裁定不同,上请之后是皇帝定罪,死罪或是流放都在天子一念之间,但这其中还有诸多考量和利益权衡,朱家还可以在这上面下功夫;但若是已定了死罪请皇帝朱批,那就是明年死或者后年死的事了。

大周法度严苛,皇帝虽有体恤百姓之心,但这其中可不包括重刑犯,尤其今上,从来没有过降等减罪的先例。朱熙的名字一旦上了刑部的黄麻纸被送到御前,那就是大限将至,无力回天。

皇帝皱了皱眉,说:“你收了永平伯什么好处,肯为他这样奔走?”

他声音不疾不缓,但落地如惊雷,雷声震在谭卓恒耳中,骇得他面色一白。这是极重的诘问。

谭卓恒正色道:“臣不曾收受永平伯好处,议请制度乃祖宗家法,臣按章行事,不敢有误。”

议请制度是大周建朝时便随律例一起定下的,皇帝自然知晓他是按章行事,但在他眼中议请减赎是罪大恶极,只凭勋爵官身或是裙带姻亲便能逃脱刑罚,实在是视律例如儿戏,知法犯法,阖该罪加一等才是,怎么能减赎降刑。

皇帝冷哼一声:“这规矩早就该废了。”

谭卓恒肃容:“陛下,礼不可废。”

贵族议请,看似只是桩小事,背后牵扯的却是大周屹立上百年的士族门阀,皇帝轻言废立,是心中早有此念,可即便在世家渐衰的今日,百官也不会轻易让皇帝动摇他们的利益。

皇帝绕着桌案,还在看那份卷宗:“你什么也学起礼部和御史台那帮老学究了?”

谭卓恒哑然:“陛下……”他不是能言善辩之辈,刑部断狱,讲究实证思辨,实在没有引经据典的能力。

“若朕记得没错,杀人似乎不在议请之内。”皇帝并不听他告饶,点了点那份卷宗,道。

谭卓恒顿时坐立难安。暖凳下烧着通红的银炭,谭卓恒觉得红炭的热气直往上窜,一路窜进他背心激出一身汗,却是冷汗。

皇帝声音平静,话中没有起伏,但熟悉帝王性情的天子近臣都能听出,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的……”谭卓恒再也坐不住,自暖凳上站起,勉强道,“先帝时英国公一案同样也不在八议之内,但英国公府是开国元勋,出过两位皇后,又同平宗皇帝有伴读之谊,诸般种种,最后议成了流刑。”

皇帝一顿,近旁的梁安迅速抬头望了谭卓恒一眼,又马上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立时垂下头去,恢复成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谭卓恒不知他的话引起了殿中人注意,道:“既然有了这个先例,永平伯想要为自己的儿子争一争也是常情。”

常情。这是皇帝今日第三次听到这个词,可萧沁瓷说出口是疲于世事的无奈,谭卓恒所言却如同理所应当。此时这两个字只让他动怒。

皇帝狠狠地将手边茶盏掷在谭卓恒身上,里头的茶水茶梗浇了谭卓恒一身,白瓷碎为粉末沾在他衣袍上,足见皇帝用了多大的力气。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随侍的宫人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杯盏砸身时谭卓恒踉跄了一下,但是没躲,一动不动地受了。他虽是皇帝外家母族中人,但皇帝生母早逝,与外家实在没有多少感情,谭卓恒是在才干上受皇帝重视

“常情?什么常情?”皇帝怒道,“朕告诉你,杀人偿命才是天经地义。”

皇帝冷笑:“你也说了英国公府是开国元勋,于大周是有功之臣,”他屈指重重敲在桌案上,“他永平伯府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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