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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禁苑的宫殿内, 数十支巨烛悉数燃起,照得室内恍如白昼。陆昭一路直行,到宫殿外围见到冯让, 久悬的心方才落了一半。

“陛下身体如何了?”陆昭一边走路,一边解除甲胄, 同时问道。

冯让也来不及行礼, 一面命人接过东西,一面引她向偏殿等候,并压低声音道:“刚到时病情尚稳, 但刚刚御医换药的时候,陛下还是疼晕过去了。”

甲胄既除, 陆昭也觉得周身忽然酸疼起来,连步履都格外沉重, 然而也只颔首道:“那先去内殿吧。”

冯让只得匆匆转道,行至殿门外不远处, 忽停下来,轻声叮嘱:“周洪源之事, 今上已然知晓。今上与皇后虽相识相知半生, 然逢此恶难,难免深疑……不过此时陛下应当无加害之心,否则陆微将军早已身首异处。此番入觐, 陛下或有所问,还请皇后深思远量,谨慎作答。”

陆昭点点头, 随后入殿。

北国深秋一向来的凛冽决断, 一宵之间,早已换了衣衫。炭火热烈的殿内, 陆昭与几名御医时时交投以试探的眼色,待元澈唤人要茶,大家才长舒一口气,晓得皇帝算是又熬过一关。

御医稍作嘱咐后便退出去,此时殿内除陆昭外,殿西的一角,以陆微为首的一众陆氏子弟深跪在地,镣铐加身,后面不乏执刀者严加看守,不能挪动分毫。而陆昭身边也站着八名持刀羽林,一旦她有所动作,对方可能随时扑杀。

元澈半醒着,不晓得看没看到陆昭,只喃喃道:“怎么,这些人仍是不肯招供?周洪源究竟为谁指使,还当朕不知道吗?”

陆昭侧身坐在元澈榻边,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陛下,王峤已死。王俭、徐宁、姜弥等人与尚书省诸公迎濮阳王登殿。周洪源谋害陛下一事,或可平于门私,或可明于公堂,还请陛下决断。”

病榻上的元澈目光中似乎闪过一抹异彩,然而随后亦颇有失望之色:“濮阳王已然登殿?”

“臣妾先前囚居殿中,闻王俭等人受命诛杀国贼王峤。至于尚书省众人是否称臣,濮阳王是否称制,尚未详闻。”陆昭替元澈掖了掖被角,随后又将这几日吴淼、王赫等人行事细节悉数告知,并无隐瞒,又道,“陛下应该不会因此事与臣妾生疏吧。”

元澈闻言,神情也颇为复杂,嘴角翕动几下,进而用无力的右手握住了陆昭的手腕,算是表明态度,随后问:“我们的女儿在哪里?”

“她仍与雾汐及禁军待在洛阳宫。”感受到手腕处传来的疼痛,陆昭只微笑道,“陛下勿怪我心狠。你我既坐于此高位,所当首行者,并非为父为母。洛阳宫禁军尚有分崩之祸,各方势力荡涤宿卫,迫在眉睫。”

“在陛下从洛阳出征之前,征东将军曾与王俭交接过一份间入徐宁部禁军的名录。如今陛下归朝,又得吴太保拱卫御驾,为大势也好,为门户也罢,王俭就不得不出面清肃禁军。刀锋所过,必会触及徐宁底线。此后双方必然要围绕臣妾先前所居地以及王峤残部来做文章,连冯谏都不能幸免。若公主不在,这些人无非是从于陈留王氏,或从于徐宁。但只要公主还在那里,来日都有一个有大义上的归属,就会有一个出口,供他们选择,冯谏将军也有立场可言,阊阖门不容轻撼。此所谓穷寇勿追,此所谓围师遗阙。”

“好,很好。你的手里没有血,所有的残杀,都是被残杀者自己干的。”元澈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不易察觉地抬抬手指,指着大殿角落里匍匐的众人,“你们可都学到了?打击政敌可不能自己亲自上,不然前面的姿态就都白做了。”

陆昭倒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反倒低眉一笑:“逐虎跳涧,穷鱼奔鲸,怎么也得等打到陛下跟前再动手。”

元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后挥挥手吩咐身旁的侍卫:“先带他们下去。让吴太保、冯让入殿听命。”

待众人尽散,元澈才继续道:“那么依皇后来看,来日兵临阙下者,会是何人?”

陆昭答道:“大约是徐宁吧。听闻徐宁以卢霑之子任掾属,徐宁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届时长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外加濮阳王的封国兵、兖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内有可能响应的世家与郡太守,单从兵力上讲,也不乐观。”

元澈也认同地点点头,在权力的高塔中,徐宁的出身与孤介,注定成为真正的底层。陆昭此番弄事还要控制烈度,忌惮种种,就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底层。真正的底层要做的就是打翻锅碗掀桌子,谁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进入权力中枢的中层世家们,则会在有序的混乱中拾级而上。

“徐宁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么濮阳王呢?”

他的胸臆间泛出一阵阵酸痛,头上满是细密的冷汗,丝丝涌出,如同缓缓渗入言语中的惊恐、愤怒与绝望。尽管他万分不信陆昭会真的谋划废立一事,但他也万分确信以陆昭所掌握的权力网络不会缺乏敏锐至此,也不会无力至此。

“他至少还是朕的兄弟。他从长安出发的时候,经过河东郡的时候,你的嫡系陈霆,你的贤臣刘光晋,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来阻拦,没有一计一谋来拖住濮阳王入都得时间,没有一个能言善论之人前往濮阳王帐下,为其分说?徐宁的诏书就到达的那么快?濮阳王的入都就那么顺利?”

他说得太过激动,连床帐都在轻颤。太过不信与太过确信就像他背后那一条深深伤口,来自如出一辙的被判,出自同一具温热的身体,那两道不可重合的边缘,中间地带是模糊的骨肉以及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

“是我默许的。”

没有辩解,陆昭的回答甚至格外平静。

元澈只觉得心悸,隐藏在膻中下有一种极其轻巧的咬啮之痛。

不知是源于期望还是别的什么,元澈就笑了,语气轻快:“你可以再为朕解释得更多些,这于你并无坏处。”

陆昭微微抬起头,声色音容里倒看不出有什么艰难。

“陈留王氏树大根深,王襄、王峤也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他们深知陈留王氏如今的局面是头重脚轻,因此迈出每一步都无异于让自己的脑袋更快地掉下来。王襄已经致仕了,大部分陈留王氏的子弟也渐渐从洛阳退出。台面上唯一的三公,王峤,也位居司空更不可能生出乱事。如果任由他们蛰伏,不过几十年,凭借其计以万数的族人,足以生出不少翘楚后辈。而这些人仍会循其旧迹,利用姻亲、门故,形成更加稳固的权力网络。更何况……他们还与吴家联姻。”

“必须要让他们迈出那一步。这既需要足够诱人的利益,也需要足够低的风险。没有比废立更加诱人的利益,也没有比在宿卫混乱、皇后早产下行事更低的风险。即便王峤抵住了这一念,那些王氏子弟未必就能抵住这一念。谋废立便是谋反,借此入地掘根,即便王襄一系还能留存,但门阀最滋沃的土壤也将被彻底清除。”

“十三环金带也好,拱手出让豫兖也罢,他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没有他们,对国家来说,更重要。”

“还有,也是我的一点私心。”陆昭转过脸,看向窗纸中透过的朦胧日色,“对于禁军的混乱,我已经忍得够久了。在我眼中,从于世家的执刀者与从于寒门的执刀者,并无不同。不过,想要整顿,就需要一个说的过去的名分。洛阳宫内,一部分禁军会向我们的孩子靠拢,至于另一部分……陛下,《晋书》有载,咸宁二年春正月,晋武帝以疾废朝,河南尹夏侯和以何言问贾充,至今吾未敢忘。”

司马炎病重,一向稳重且无私忠诚的司马攸派掌兵的河南尹夏侯和向贾充表态,意欲借机夺位。而在同年四月,司马炎病愈后,回望这段时光,才发现当一个帝王卧病在床的时候,权力会以多快的速度流失并倾注在另一个野心家的身上。

当你重伤流血时,若不能显露自己对权力仍有掌控的能力,那就不要怪人心四变。

很明显,他已经不再是权力瞩目的天选之人。要么他亲自把权柄交到陆昭的手上,要么就在床上等着,等着他的好弟弟、好臣子入觐“侍疾”。毕竟走到这个份上,任谁都要拼死搏一把。

“司马炎,司马攸,自古天家无亲情啊。”元澈轻轻闭上眼,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过了良久,他又道,“这倒让我想起你还做女侍中时,我们做的那个对子。”

“萧宝卷害萧懿,萧衍含泪造反。是我写的。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这是你写的。其实一开始,刘秀去了冀州起兵,另起炉灶。而你父亲新丧,之后,你也来到洛阳另立神都。真是一语成谶。可是……”

他猛地拉过她的手。陆昭便卧在他身上,耳鬓的发丝落在他的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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