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8章 流水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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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隐藏手笔有多么可怕?往深里想,即便他本人今日不来洛阳大行台,只要行台愿意放出声音,豫州的所有豪强都会主动欢迎行台插手本地事宜,甚至一脚把他这个正牌刺史踢开。这项政令真正的反对者,是拥护长安政权的既得利益者。即便当中有摇摆不定或是一力反对的世家,也是因为长安愿意以更大的利益去换,譬如河东薛氏和汲郡赵氏。
把权力暂时出售给世族和乡宗,十年来看,是适宜之策。但当洛阳行台成为唯一的权力之后,新的中枢是否还能拥有治理国家的力量,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以天下的视角来看,土断归籍,生民安于田亩,中枢州郡各有所治,这才是中正之道,而非将权力偏移,生出畸大的割据群体。即便以最自私的方式来看,陈留王氏得以延续百年,也对中枢力量多有依赖,届时他们也会走到这些乡宗的对立面。
此时,大体事宜已经交代完毕,陆昭也不能久坐席间,便将剩余事务交与众人,提前离开。王襄也借此避席,待离开稍远后,才跟上陆昭一行,走至近畔。
王襄再也按捺不住浮动的心绪,低声问:“不知皇后此新法后,何以为继?若长此以往,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终成宿弊啊。”
陆昭手支着腰,慢慢回过身,颔首道:“王公此番心迹,诚是为国。既如此,我也不讳于言。二长制并非常态,然而伐楚之功必在当下,国家久避战锋,若顷刻发战,征调各方,则无异于久病之人策马,断骨之躯负重。二长制若能使国家平稳征调,使民各安其业,各地有所捐输,倒不失为一个折衷之法。”
“其实司州新法也非普世,此法用于司、冀、豫、并等地,皆有益,但如北凉州、秦州、荆、江等地却是益少而多害。譬如北凉州与秦州,军功授田与计口授田日行已久,民已各安其业,实在无需将权柄再让渡于乡宗。来日伐楚,百万疆土生民俱握于手,军功授田与计口授田遍行大江两岸,所受益者岂止一二州郡。届时,乡宗不过一隅之顽强,又怎能与大势抗衡?”
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认可大势。不认同、不遵从,这些无关紧要,也无关大局。战国七雄中,只要有一个秦国站起来就够了,秦末纷乱中,只要杀出一个刘邦就够了,余者尽为青史尘埃。
王襄略微沉吟,试探问道:“皇后……可是行台支持现下伐楚?这是否有些违背……”
王襄对陆昭不是不担心的,既然已经公然反对僧曹,那么未来必然会陷入最高权力的路线斗争。假使行台一力阻挠皇帝伐楚,长安方面就几乎没有别的途径来重新获得话语权与威信,这对于行台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反倒是给对方机会。
陆昭闻言,只是轻轻抚了抚孕肚,随后抬手指着花苑不远处的一座水碓,道:“江南饮食,多以米磨粉,因此江河两岸,尽是水碓。若仅仅是一捧米与一潭水,价值几何?廉价的白米不因加一碗水,而变成得昂贵,但却随水波流动,木车旋转,成为米粉而价值倍增。”
“水还是那些水,米还是那些米,人只能就利益而分利益。一旦水不再增长,米没有变多,利益怎么分就会受所有人瞩目,纷争也会不断。但水流动起来,就有力量、有回转,有新的机会、利益会翻倍。一个机会远比一份利益要宝贵的多。”
陆昭说完,微微颔首示意,随后离开。
王襄陷入沉思。存量有限、环境封闭的零和博弈,终究免不了一番厮杀。如果行台固守成见,从中阻挠外战或是拖延外战,那么就无法扭转当下乡宗持续获利最多的境况,世族、乡宗、百姓之间,必然会因为利益而产生裂痕。国家尽失权柄,覆巢之下无完卵,对大整体而言都不是一个好结果。但划破这个边界,打开这扇大门,军功授田,计口授田,同样也意味着门阀执政彻底消亡。
而陆昭的话,也说得十分小心,尽量避免提及兖州问题,同样也提出了军功授田这一缺口。世族们的窗口还在,快去拿,快去抢。而不久后,所有的世族也都会意识到这样一个存留下来的机会,争先恐后投入到统一战争之中。这必然会带来权力的新一轮洗牌。
如果说新法是推着世族和乡宗,向国家交出土地和人口,那么军功授田则是推着有能力的世族,去支持国家的统一大业。统战的背后有斗争,但斗争不是最终目的,而是聚集所有的力量去完成一件又一件大事。
所幸,陈留王氏里,王谦任荆州刺史,算是站住一个位子,机会已经给了,是否能成,全在个人。
他仍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啊。王襄沉沉叹了口气,不愿意在深究下去。那些尖锐的问题、遥远的问题、万年万代的问题,他已无力干涉,也不愿轻涉,他不过是一个老者。
王襄再度望向远处的身影,只觉得除了那个尚未出生的胎儿,这具女子的躯体,仍然承担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