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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臣班列,元澈已等候在宣室殿内,众人行过礼,见其面有喜色,都不免暗暗舒了口气。军报是从荆州刺史王谦处得来,执掌荆州的蔡维庸极其兄弟、余子,尽被逐杀。但因蔡氏所掌的军镇内,尚有部分魏国人以及荆州吏员,因此未能免难,荆州需要长安做决定将此事扩大到何种地步。

对于荆州局势,朝臣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基调仍在日后攻击荆襄的战略上。

“陛下,这些是吴太保的上疏。”周恢将一摞简牍奉至元澈案前。

奏疏很长,元澈略略过目,乃是吴淼针对楚国尤其是荆州的军况提出的进攻策略,其中包括了疏通桓公渎。

元澈笑了笑:“太保以为谁可行此策?”

吴淼则重重跪地,道:“楚虽大泽之国,实则釜中鱼肉,臣虽老朽之木,但也尚存几分干柴烈性,愿烹此鱼,奉于君前。”

元澈道:“太保忠心,朕心有所感。只是长安国都,京畿重地,非太保无以镇之。”

长安很重要,老狗看好家。

吴淼又道:“或可以臣犬子与江州试攻义阳。”

元澈浅笑:“司州正试行新法,不可一日无镇东将军。不过可使逸璞先攻义阳,而后还领旧镇。”

吴淼闻言,原本的目光中尚有几分闪烁,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抿了抿黏在牙齿上干涸的嘴唇,而后深深再拜,退了下去。

众人散去之前,初步定下暂不对荆州有所动作,新帝先行前往司州汾阴祭水。毕竟只有水牛的浅滩,水牛才会争斗,一旦猛虎靠近,伸出利爪,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燃一封对帝王的慷慨陈词,点燃一场运筹帷幄的政治谈判,点燃边疆万营千垒的明炬,点燃一个忠臣所有的荣光。而今天,他期盼了一生,也被背叛了一生,早已失去了忠臣死谏的梦想与马革裹尸的向往。

那团火焰也终究是熄灭了。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的,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活下去,一辈子瞻前顾后两茫茫。他不相信他一辈子所经历的,不过是明白何为不是自己人的待遇。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夹缝中的每一次无从选择。

法雨天雷,顷刻而落,如喷崖倒壑,将天空割裂成鳞鳞灰色。

“为什么要诛我的心!”吴淼抬起浑浊的老目,望向天空,低吼着。

蓦地,一片腾云如白色奔马一般,向东而走,霎时,天雷收声。

“曾为伏羲出河负八卦……”吴淼呢喃着,白色憔悴的须发在干裂的唇边微微颤抖。

吴淼默默回到房间内,抽出一抹帛卷,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吴氏所培养的军功宿将们的姓名及任职。

他的儿子既然已经选择了,也就没有退路。既然上了政治牌桌,成败暂且勿论,一副连自己命都不在乎的觉悟一定要有,否则连坐上座位都只是在浪费机会。

“朕如此,会不会做错了?”私下与魏钰庭闲聊时,元澈不由得问道。对于吴淼今日的奏疏,元澈明白,这是太保在最后一次尝试请求合作,而他亲手将吴淼推了出去。

魏钰庭立在阶下,敛袖道:“陛下没有错。那么多功臣宿将,那么多心腹,凭什么要用最晚表态最后投诚的吴淼。若陛下答应了,扬州、荆州乃至整个中枢内部,都会分裂,都会不满。人事即政治,终是马虎不得。”

“况且陛下要振兴皇统,就要独占灭楚的功劳与名望。吴家数朝太尉,根基太深,注定会分走陛下的功劳和名望。他背后虚弱的世族会卷土重来,陆家也可以因此保全。所以这场仗,苏瀛可以挂帅、邓钧可以挂帅,甚至臣都可以挂帅,却唯独吴太保不能挂帅,他的后人不能挂帅。”

然而元澈依旧不能释然:“那日,太保似乎有话要对朕讲。”

魏钰庭沉默有时,随后道:“其实依臣对太保的了解,门阀执政近百年,太保曾是一时英雄,亦是一世看客。多少次宫变,太保都经历了,多少的真相,太保都看过了。参透了玉垒铜梁不易攀,知晓了地角天涯眇难测。太保心中有话,却最终未说,不是对陛下的不满,也并非不愿告知,而是觉得,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雨沥沥下着,元澈忽然道:“朕本想与太保为青史留一段君臣佳话……”

魏钰庭遥遥望着帝王,对方的目光里,他读到了这句话的潜在意识,也看到了那种身处高位时绝无仅有的孤独与无奈。而所有的一切,都融进了眼底那片无尽的黑暗。

君臣佳话么……

魏钰庭沉默了。

如果连吴淼这样的臣子都无法与君王成全一段佳话,那么自己呢?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午后,白檀烧尽,斗帐低垂,大魏皇太子元澈把自己召到了东宫。那时候,他刚从颍川郡别驾调任,二十五岁的詹府主簿,如日方升,前途无量。而太子元澈,初历丧母之痛,召他这个故旧,不过是一述积素之心。

看着窗外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元澈道:“孤一直想再看看吴国的景色。”

他道:“吴国岂止美在山水。”于是,他便与东朝笑谈吴国宝剑之利,兵将之勇,建邺九陌的轮蹄来往,乌衣巷口的衣冠绮丽。他还告诉他,他手中的宝剑终将征服那片山河风光,取得一个大好男儿应有的一切荣耀。

那时,元澈听得格外认真,带着一分年少意气,待他讲到忘情之处,不免目光灼灼,击掌叹道:“若孤即位,必以足下为丞相。”所幸书房的一众仆从皆被屏退,这等狂悖之语,不曾让人听了去。

其实世间君臣佳话无不如此,年轻有为的臣子,知贤善用的君王,或许这只是随口一说的承诺,但朝野需要佳话,人也需要。

他像在詹事府照料元澈的起居一样,将他的前程照料的妥当而周全,帮助他从世家执政的乱丝繁茧中剥离出来,前往江州。以至于元澈年轻时曾有私言与他:天下才猷一石,魏钰庭独占八斗,王子卿占一斗,剩下一斗与世人。

也因此,他虽有无数的机会完成自家庭门的跃迁,但在朝政上一直正肃刚直。有人说他爱清名,或许如此,但他知道他的心里有比清名更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走过来,对于君臣关系并不天真。

他其实颇羡慕那些一辈子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从事单一事务的人。他们的从不改变仿佛可与得道仙人媲美。他体恤芸芸众生,体恤那些既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为自己命运抗争的人。但同时他也对这芸芸众生羡慕之极,永远能在一种满足下自得其乐。而他的内心永远无法达到这样安宁的境界。

他仍在期待,期待那个君臣佳话。

君臣佳话,君臣必要,而佳话非必要。而越非必要越珍贵,因为非必要定义着他的一生。

如今,他看到过贺祎,也看到了吴淼,物思此类,他不是不担忧的。

所谓的君臣佳话,走到最后,或许只有君臣罢了。

“朕没有想薄待他。”元澈的手半支着额头,指缝间漏出一抹隐忍的真诚,仿佛要承担一切惊涛骇浪,“我没有想薄待一个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