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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文帝所谓去除肉刑, 与其说是“除”肉刑,不如说是“易”肉刑。律法规定,以剃发并以铁圈束颈的髡钳刑代替黥刑, 同时要加以城舂徭役,以笞刑三百来代替劓刑。而在刖刑上, 以笞五百来代替削左趾, 以弃市来代替削右趾,而宫刑甚至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如此一来,这些犯罪之人除了受髡钳刑之外, 活下来的可能微乎其微。表面上,社会中似乎少了许多墨面、无鼻、跛足者, 但事实上死于更改之后的刑法者,只多不少。

然而时人如孔融、王郎、王脩、夏侯玄等, 仍不乏以肉刑严酷毫无人性为由,对恢复肉刑一派大肆抨击, 加以阻挠。

“受肉刑之人,虑不念生, 志在思死。孔北海此论, 只怕黄泉之下,太史公也要长笑望之。若仅以刖人肢体、割人耳鼻为残酷之象,酸惨之音, 则张敞、左雅也要阴怨王司徒。”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耽书带来的戒尺敲打在衣摆上。她从来不信太过高尚的论调。推进或非赞成,阻挠未必反对,一切行为的底层逻辑都要以当时的时局、政局作为考量。“陛下要付以廷议……”陆昭喃喃道, “魏晋以来, 肉刑之争虽频频出现,但付与廷议者倒是不多。”

彭耽书和陆昭并肩坐在大殿的石砖上, 认可道:“建安年间,曹操于所封魏国国都邺城展开过一次廷议,最终被议论为改革汉家之制度乃僭越之举而废。此后魏明帝在太和之初因太傅钟繇上奏,下诏廷议。至于晋朝,廷尉刘颂上书复肉刑,晋武帝虽有意于此,付与廷议,最终却未曾展开。而晋元帝年间,廷尉卫展奏请复肉刑,内外通议,规模之大,空前绝后,却最终不得复肉刑。几百年间,肉刑所议之论典卷浩繁,如今算起来,真正付与廷议者也不过四次而已。”

陆昭将彭耽书所言深思一番,忽然目光一亮,找出了这其中的共同点。

“魏武封国廷议,肉刑派乃拥护魏王的陈群、钟繇,反对派则是孔融、王朗和王脩。此乃集权之魏武挑起的颍川派与北海派之争。魏明帝下诏令群臣议论,动摇朝堂,最终以王朗为首的反对派力压一筹。此乃皇权之魏明帝挑起的曹魏派与守旧派之争。至于元帝东渡,反对者王敦等以战争、民心为由,反对王导、庾亮等,迫使皇权妥协。这是拱卫者与挑衅者之争。而晋武帝登位,畏于弟弟司马攸之人望,畏惧舆论而失民心,刘颂一生上书数次,皆被扣押不发。这是害怕挑起派系之争。”

陆昭慢慢起身,手执戒尺,在殿中来回踱步,“其实参与其中的每个人何尝不是官僚、不是世家,每人对于肉刑的见解与考量,细究并无差别,却最终因发起廷议者而割裂。恢复肉刑,展开廷议,发起者令世族进退维谷,借此获得国家之名器,政权之公权。只不过这些举措有些达到了目的,有些却失败了。肉刑本身从来都不是问题,恢复肉刑继而影响现政权本身的存续才是真正的问题。皇帝让你将此论付与廷议,也并非法理上的争端,而是意在挑起汉中王氏一派与陆家之争。”

“你之前说汪晟也在受训斥人之列?”陆昭问。

“是。”彭耽书也站了起来,“只是汪晟所受斥责较轻,皇帝不过敲打而已。”

陆昭道:“这便是了,汪晟作为遣使出行却与王济等人同受斥责,必然与王济串通过。之所以未被严厉申斥,想来褚潭在新平郡兴兵,汪晟或是无辜,亦或是害怕被牵连,成为填平这场动荡的棋子,便提前向皇帝告知了王济所谋,因此皇帝才格外网开一面。先前北军在禁中闹事,想必汪晟也早已与王叡等人合谋,利用手中职权,扣押侍中孔昱的家人,威胁孔昱延长戒严时间。”

“尚书令串通绣衣御史和京畿禁军。”彭耽书也着实吃了一惊,“看来王济所图不小。”

陆昭道:“岂止所图不小。王子卿执掌司州,那里淫祀泛滥,民不聊生,正是民怨沸腾之时。此时外有强压,内有忧患,皇帝欲恢复肉刑,那么王济一定会将暴虐之名扣在皇帝主导的皇权上,造成海内人心离散,继而便有倾鼎之祸。”

“可是皇帝为何要这么做?”彭耽书不解道,“皇帝陛下欲复肉刑,岂非递给王济等人把柄。”

陆昭死死地攥着那柄戒尺,连手指的关节都变得有些惨白:“欲使其亡,必使其狂。王济虎狼之心已著,皇帝自曝弱点,引诱其扑杀,行废立之事。因我家已与太子荣辱一体,必然要与王济殊死一战。”

彭耽书听完也明白了:“那么此次廷议,王济等人必然持以反对恢复肉刑之论,我等为保正祚,为保自身,也必然要据理力争。”

陆昭笑了笑:“力争成功,则皇权立以正序,乃是不可置疑的公权。而我等因为此发声,终生都要为此所缚。”啪嗒一声,戒尺轻轻打在了大殿的柱子上,发出了清脆的回音。

“那我明日便向陛下提议延迟廷议。”彭耽书说得十分决绝。

“这样不好。”陆昭摆了摆手,“你以女侍中身份位居九卿,虽是各方交换的结果,但本身反对者也是甚多。皇帝若因此事将你从廷尉之位上摘掉,不费吹灰之力。届时陛下再换一个人主持此事,结果还是一样。既然如此,何必要失去这个九卿之位。况且你心血倾注于此,我也不会坐望让你的心血付诸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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