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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卑下一定谨记。”

王叡抬起了目空一切的眸子,横向院中搭建的窝棚扫去,问道:“那几个南人家奴是你家主人买下来的?”

“哦,不是。”那掌事道,“现因这修缮宫城和营造京畿的差事,南人北上是常见。陆将作调南人各家工匠,有余下来的,也去各家帮忙看看营造法式。”

“知道了。”王叡轻轻挥了挥手,“你也去歇息吧。”

待掌事离开,王叡也不急着回去,转身静坐于廊下赏雨。薛家与谢家在清议上的大事化小,小事作大,不过是技巧,是招数。而陆昭将百年前的诗人与史实挖出来去针砭功过,引发导向,是政治,是本事。且后者的所作所为,早已上升到国家利益与意识形态的层面上,所倾注调动的力量,所关注掌控的大局,自然也是天壤之别。

谢家的未来已是无望。灾难来临,政治人物无法到场,甚至还处在宴饮欢笑的舆情之下。而他的对手,早已在风雨中坚定地踏出了每一步,发出每一个正确的而声音。百姓在一片汪洋与泥泞中看不到的政治人物,愤怒的遐想就注定在狂风暴雨和灯红酒绿中来回切换。旁观者进行着最具杀伤力的思考,而被观察者只能默默承受着舆论的凌迟。谢家与薛家都不具备足够的政治敏感度,因此他们将失去一切。

以现在的局面,他已经很难再帮助谢家做些什么。陆昭借由底层舆论来巩固如今的意识形态的战争结果不可谓不高妙。世族虽然在声望与仕途上依靠上层圈子的提携,但是在决定底牌与实力的乡土上更依赖乡望。此次关陇各家虽然多少有些钱财上的损失,但是在乡望上确有不少提升,就连汉中王氏、陈留王氏这样的外来门户,因在京畿有所经营,也是获益不少。如果现在在朝中公然回护谢家,那么也会收到整个乡土利益链所形成的反击。

所以与其想办法回护谢氏,倒不如看看陆昭后续会属意何方。毕竟对方摆了这么大的局,不可能没有后续的权力收割。

薛、谢二家的式微必然会导致吏部、度支、和京兆尹的调动。如今靖国公已摆明了不参与朝政,陆扩、陆明俱是两千石,而陆归执掌秦州更是重中之重,这些人应该不会再有调动。陆放在淳化经营数年,在没有产去新平郡的褚家之前,一定还会继续扎根此处,形成陇山上下的夹逼之势。因其功勋,来日应当是转抚夷督护部。如此一来,陆家能够调动的人选也就不多,未来应该会对陆冲有所安排。

王叡闭目凝思,他现在要确定陆昭到底对哪个位子动了心思。所有争端的起因是永宁殿动乱一事,继而是牵连世家子弟们的党锢之争,这个案子至今还没有一个定论。王叡微微睁眼,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东汉党锢之狱后,皇帝通过宦官和黄门北寺狱的设立,直接掌握了一部分司法架构和审判权力。宦官能够大肆剿戮名士,穷捕钩党,是因为寓所不设在廷尉和外朝架构下,所有的审讯和监管过程都可以随意控制。之前,彭耽书帮着那些世家子弟争取的就是审讯和监押程序的合法权,不要像东汉党锢之祸那样因太过偏离司法程序而造成大量的滥杀和错杀。虽然能帮助世家暂时撑住场面,但如果皇帝或者卫尉、李令仪一方被逼到绝境,未必不会将这些子弟隐诛。真到了这个局面,陆家也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陆昭应该还是要争取让这些人平稳落地,如此一来,就不得不针对由皇帝把持的黄门北寺狱采取一些制约措施。首先,自然是要通过任免黄门令来控制监狱,或分化拉拢,或集中打压。其次,就是任命亲信担任京畿地区的司法与行政长官。东汉时,世族们通过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等来控制洛阳狱来风停昂立。担任这些官职的人,在权力上可以在京城范围内纠察不法,缉拿豪贵,这其中便以司隶校尉为尊。如今京畿在长安,那么陆昭很可能要借由陆归的力量来争取一个京兆尹。

一切都可以说通了。为何今日一定要借由都水长丞来发难,问责京兆尹与吏部。通过在影响这两个节点,掌握一部分司法权力和□□机构,就可以进一步对掌控黄门北寺狱的人进行直接打击,继而救出那些世家子弟们。现在陆昭在清议中看似将最猛烈的进攻对准了谢、薛两家,但其实是在为京兆尹争取时间。

他从没想过陆昭竟然会对谢家下手,更没想过谢家会把自己送到陆昭眼皮子底下逼她出手。如果当时谢云愿意去陆昭处去谈,或许能用一个京兆尹的位子把儿子换出来。但谢云是否因当年更化改制一事难与北镇讲和,继而怨恨与北镇站在一起的陆昭,他也不得而知了。

“宏儿。”王叡的声音清越而低沉,“备车,我亲自去司徒府一趟。”

庭院深深,遍植芍药,一时间洒落红雨千枝,而此时距报春来,也不过几日而已。天漏甘霖,他惊叹于造物的伟力,红泥落地,他亦看到造化的残忍。正如同高冠金梁的殿中尚书一手操盘了这一场舆论的盛宴,而锦衣霞冠的纨绔子弟则因软弱与无力成为了舆论的祭品。木屐声笃笃敲声落在心口处,是恨寻芳之晚,是伤别离之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