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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手抚髭须,道:“你且说来。”

陆昭道:“拓跋氏西郊祭天,以立君权神授。然而这个祭祀与汉家南郊祭祀不同,并不以皇帝和百官为纽带两端,而是用以维系整个鲜卑族对皇权的认同。昔年王叡主持更化改制,废西郊祭天,就是将魏国的皇权与鲜卑旧族剥离开,继而以汉人为首的世家百官为力量之源。鲜卑旧语不再言于庙堂之高,胡服杂衣不再加于帝王之身,废弃西郊祭祀乃是对鲜卑皇权做了最后一次阉割。鲜卑代人与汉祚世家的尊卑早已颠倒,贵族的爵位与官制等级早已被涂抹,尊孔,易服,汉人从原先魏国政权的底层,重新一跃而上。”

虽然谢云更改吏制,在六镇边将选官法里动了手脚,但其人本身也将世家执政推到了一个自专、自满的恶劣局面。与高屋建瓴的王叡相比,在陆昭看来,自不可同台而论。

“如今,身为汉人的世家们已非石逆胡虏戈矛之下的两脚羊。我们重新掌握了庙堂之高的话权,街头巷尾的舆论,大量书写着世族的功勋,同时涂抹着皇室与宗王的形象。女儿日夜反观这段过往,深知皇室并非那般不堪,世族也并非没有责任,但更看到了黑暗之中的一条法则。当一个阶层掌握了话语权的时候,便会对潜在的威胁不遗余力地打压。如果不能言己之语,发己之声,那么他人便会对我们的过往、形象与尊严肆意抹黑。国家、民族、阶层,所有的斗争难分对错,只论胜败。没有掌握话语权的失败者,便不能对这个世道确权。唯有胜者,才能大罗升天。”

“司空之职,掌宗室;凡郊祀之事,掌扫除乐嚣;大丧则掌将校复土。凡国有大造大疑,谏争,其地位权力更与太尉等同。假使令北海公元丕重新掌此职,虽在职事上被架空,但一旦其占据平城六镇之力,恢复西郊祭祀,无异于重新拾起齐斧太阿。届时汉人又当如何自处,世家又当如何自处?因此,女儿宁可将太尉一职让给北海公,也不愿意再起拓跋鲜卑之旧威,贬损汉祚。”

“太尉啊……”陆振略微沉吟。在各州设立刺史督军事后,太尉对于四方兵事功课便没有太多的干涉权,所剩的不过是部分军官的监督考察之责,并且分管太常卿、光禄卿和卫尉。太常卿虽掌礼仪祭祀,但与卫尉、光禄卿一样,直接对话皇帝。且由于孔圣之后孔昱加侍中,礼仪郊庙制度也早由尚书仪曹分领,太常不置已注定是常态。

思忖片刻后,陆振慨叹而言:“百年之后,吾亦不愿做史书中一南夷、一蝼蚁耳。此事你既已察之幽微,不妨先私书信一封,致行台王令。至于长安方面,太尉之职军权意味较浓,北海公与我家分光,倒可稍稍缓解皇帝的不安。至于其他人家,王中书处自当说明,其余人家倒也不必解释得太过露骨。”

陆昭连忙点头称是。

“司徒和司空将丞相的权力一分两半,御史大夫的检察权被分散于三公各自监管,太尉也无军事指挥与调度之权。司徒掌人口土地既内政,但粮草资源却在司空手里。司空空有粮草财帛,却无法插手军事与郡国的具体政策。如此一来,三公就再也杀不出一家独大的局面了,丞相霸府时代不会回去,皇帝不会允许,世家们甚至更是乐见雨露均沾。外朝之大厦将倾,由中朝的尚书省接手。即便是录尚书事权倾一时,在会随着太子与行台的归来很快过去。”陆振冷冷一笑,“内朝无尊位,外朝无重权。呵,老皇帝看似妥协了世家,实际上还是在为太子量体裁衣啊。”

制度上的量体裁衣,在当时的君主身上或许极为合适,但是转到子孙身上或许就大了。衣服很难彻底拆了重新改,那就只能找些垫子先点起来。一个人穿着垫起来的衣服,终归是不伦不类,走路都难以走好。而那些垫子,就是权臣、外戚与宦官。

尚书省的独大本身是为最英明、最有能力的皇帝服务的,但同时也有着极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在皇帝缺位时亦或是皇帝幼小时,权力也会以录尚书事的形式转移在权臣的手上。若不设录尚书事,则会被外戚与宦官们抢夺。

而现在,这柄荆棘权杖寄托着世家的信任、太子的信任,终于交到了陆家的手上。在太子与行台回归之前,是否要呼风唤雨,是否要改天换地,全在执权者的一念之间。只是门阀执政,永远对一家独大充满了警惕,对一族专政充满了恶意,老皇帝用这把权杖将陆昭的野心开启,而她一旦踏错,必将受到最猛烈的反噬。

这是皇权对她最高的礼赞,亦是对她最深的赌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