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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振负手立于烛光之中, 室内有风,斑驳的宫墙上,苍黑的身影幢幢跳动。他脸上的笑容冥冥一闪, 连同声音也如寂寂夜色下的更鼓。“陈时隐素有黠惠之名,如今何故不能知趣达节?非我要离都而逃, 而是时隐你若再留此地, 只会徒丧性命啊。”

因那记录裁衣尺寸的字条一事,陈霆心中仍有怨气,闻言只是轻笑一声, 道:“某跟随丞相多年,剖心明迹, 赤胆忠心,谁人不知, 谁人不晓?如今小人迫我,丞相一时或有失察, 但路遥方知马力,日后终能体悟。”

陆振斜眼望着陈霆, 仍是笑容煦煦:“陈君或知北方六镇异动之事吧。”

“哈。靖国公身为宫室监, 知道的倒比外监还要多。”陈霆冷笑,自择席端正而坐,双手将衿袖一振, 全然一副志在必得之态,“国公或言北镇动乱,流民南下掠夺, 或言北镇镇将勇猛无挡, 北海公元丕将要出师勤王。且不说我荆州将士也是百战厉卒,这长安城又是何等形胜之地, 高固之城,岂是区区北地野豺可以轻克。莫说是元丕老家伙亲自上阵,便是加上国公世子,也不见得是对手。”

“老国公既知北镇事,却不知武威事。苍松县令诈降,太子大军绊于西北,冬季大漠无情,此战归京可谓遥遥无期。而北镇与皇室早已疏离,皇室祭祀不行,宗亲旧俗不重,徒崇汉祚而尊世族。若北镇擅自南下取功,用兵京畿,届时世族恐慌,太子忌惮,必然难得行台下诏之大义。若太子欲引北镇为援,则北镇诸将愤懑已久,亦难忍气吞声,甘为驱使。如今我等占据大义,围拱皇帝,出诏四方,东困渤海王于洛阳,物用又得河东之地薛氏诸家滋养,南望荆州亦不乏父老支持。今年凛冬或许难熬,但冻死者当在北矣。”

陆振素知陈霆脾性,此时竟滔滔不绝,声色跃然,强作震喝的同时,未必不是慰藉自抚。他亦相对落坐,松青色的袍服宽而清逸,意态超然如空谷幽风:“北海公府魏明曾受大尚书谢云之惠,如今已然去职。老夫一双儿女亦携太子诏令与皇后谕,会拜北海公。”

陈霆静坐不语,眼睫微覆,似不欲让更多的烛光刺痛双目。陆振背光的身影如同一团黑雾,在他的心底化成一点一滴的恐惧。人事的调动固然有执政者本身的好恶,但它所呈现的结果已是诸多方面已达成一致的最终证据。

甚至,陈霆怀疑苍松县诈降一事或是陆家刻意促成,毕竟在吸纳北凉州世族之后,陆家已经有足够的影响力来左右战局上的细节。太子不能顺利攻克武威,北镇动荡在即,太子不得不允准西郊祭祀,与六镇达成和解,以避免其南下投敌。而陆家作为促成者,西郊祭祀中出场的唯一外戚势力,在疲敝多年内部纷乱的北镇与无暇东顾的太子的衬托下,或将是反攻京畿的最大受益人。

而北镇与秦州的联合,在太子大义的加持下,军力本身的影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种联合所产生的政治符号,已足够令长安内外与函谷东西翘首以待,继而蠢蠢欲动。

见陈霆不语,陆振继续发力道:“当然,时隐俯瞰天下,纵观内外,对于时局剖析自有见解。或许各方反攻京畿,在崔将军的金戈铁马之下,亦是胜负难分。但这几日依我所观,即便长安无事,时隐所处,亦非善地,还是宜早谋身。今日时隐身受鞭笞,原因或许在我,但深思一层,崔将军与时隐的上下之宜,同僚与时隐的守望之心,似乎并非如此赤纯。”

陈霆扪心自问,自崔谅攻入京畿后,初时自己尚有显用,但日久天长,虽然官职未变,但权势已有滑落。初时自己得任丞相府东曹掾,并以左卫将军假节护卫长乐宫,随后这支力量便渐渐缩小,仅限于永宁殿周围。随后,崔谅的嫡系将领许平纲假卫尉,崔谅的内侄崔孝任右卫将军,一同介入永宁殿把守一职。

而太尉吴淼的话语权在幼子吴玥入居逍遥园后,也略有提升。虽然许多重要与实质性的政务从来不接于他手,但是崔谅抬高旧勋拉拢世族的姿态,也令局势更加稳定。但是在他看来,先前允诺陆振宫室监之职,甚至默许陆振随意苛待吴家父子,且陆家迟迟不与崔家合作,抬用吴淼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

如此种种,虽有陆家的原因在里面,但陈霆经此也能感受到自己被慢慢排抑。陈家虽然落没,他们兄弟却也各有部曲,对于崔谅而言,合作的意味更大于从属。此时在京畿趋于稳态的状况下,崔谅也在内部班底进行换血。部分原先得势的寒门子弟正被慢慢换血,顶替上来的则是隶属于崔谅本人的军功嫡系。

这样的苗头或在他人眼中并不明显,但陈霆本人能担任谋主一职,对于权力的嚣张与势力的制衡也比他人更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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