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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霆不想再与陆振多做纠缠,便一道与李监折返西边的丞相府。

待二人走远后,陆振也便离开,路过王峤的中书衙署的拐角处时,一个端着茶点的小侍劈头撞来。小侍慌忙扶起陆振,连连告罪,却已见陆振身上满是污渍,斑斑点点。恰逢王峤乘轿辇路过,遂玩笑道:“国公何故退任少府,转迁虎贲骑啊?”

虎贲骑,著斑衣,陆振也是自嘲一笑。王峤既近衙署,也就下了轿辇:“署衙中尚有备用衣物,还望国公勿嫌鄙陋。”

陆振走出大殿后,魏帝缓缓走至窗边。窗页微启,雨水淋淋,醉眼之处,正是西北天边。黑云翻墨,白雨跳珠,那是数年前,自己的异母兄弟曾经征战的一方天下。

他六岁曾听闻,西北的风霜飙凛冽,那时他正练字,命人寻来褚碑,后来,他的草、正用笔,皆令笔锋透过纸背,犹如风刻沙蚀,成功极致。他十三岁曾听闻,西北之兵精悍,不用马鞍,亦可骑射从容,那时他跟着杨宁的父亲杨宣习武,命侍从将马鞍取下,摔伤数次之后,终也有得正果。再后来,他已二十岁,父皇要对西北用兵,他主动请缨,然而得来的却是父皇在朱雀门为元祐送行。

十二卫禁军御道开路,行在正中的是父皇的爱子,百姓心目中的英雄,雄姿英发,岸帻迎笑,仿佛征讨西北并非刀尖舔血的危险之事,他只是去圆一个英雄梦。而自己,只能身披绣着暗纹的青色深衣,戴着微暗的旧铜冠,目含艳羡地站在众人身后,看着这一切。

现在他已经近五十之寿,西北仿佛还是凉王元祐的西北,但很快亦会成为另一个年轻太子的西北。似乎他一生都未曾真正踏上那片土地,看看那梦中的山河与风月,少时未曾得到的东西,他原以为自己会怀恨在心,可是当他看向西北的天空时,这种感觉却极为淡漠。

英雄暮年,壮心不已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说来好笑,自己年近三十方才征战匈奴,方才有了自己的将领,那也不过是封为太子之后,父皇于政治上所下的功夫而已。他从来都不是英雄,又何来英雄暮年之说?他熟悉的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宣室内的宫香,云靴下的丹墀,子夜斜垂的斗柄,倾侧反复的人心。

他终究关上了窗子,回到案前喝掉剩下的半碗汤药,那一丝渗入喉底的冰凉,早已与体内冰冷的血液相得益彰。

在一度苦涩与冰冷的梦境中,魏帝仿佛看到了金城的城墙上,亦有一人负手而立,面容曾与年轻的自己有着三分相像,器宇轩昂,东望长安。

长安已经陷落了。

凉州是北方最后一方无主之地,是他的儿子在即位之前发展北方势力的最后机会。

“澈儿……”梦境中,魏帝虚弱地呢喃,“不必急着回来。”

秋霜驱雁,秋雨成虹,先前那一场浓云汹涌,连同大漠朔风劈斩而来,雨下的爽快,去的亦爽快。

秦州分州之议终于在王济上书的次日搬上了台面,此次出面的却并非陆昭、王济抑或彭通等世族门户,反而是寒门出身的魏钰庭。

议事之日,尚书与中书而省各自云集,以陆昭为首的中书头一次在阵仗上没有输于尚书台。自杜绝固辞不受与征辟不就的诏令下达后,那些清望旧姓的老人们也纷纷回到了中书省,拿下了仅有的三个中书侍郎中的两名空缺,另有给事中等职。而最后一个中书侍郎的位置,在元澈的几番思量下,还是交给了魏钰庭。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既然这些誉满关陇的清望人家成为了陆昭的掾属,那么魏钰庭再与这些人并列侍郎,也能共享荣光,至少在资历上,已经可以与这些人平起平坐。只是魏钰庭这数月来并无事功,中书侍郎乃是清贵之职,以此特诏擢升,实在是难以坐稳。所以在魏钰庭出任中书侍郎之后,元澈便把秦州分州事宜交给了他。

陆昭虽为中书,但秦州分州涉及陆归,算是半个家事,须得有人替陆家出面。此事成则得望,不成则立威。对于以寒门见幸的魏钰庭来说,永远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魏钰庭早已提前抵达议事的殿宇,在偏殿等候时,把准备的说辞与思路疏理了几遍。这一场议事对于他来说格外重要,可以说是以中书侍郎的身份来行中书事,日后是否可以进望令、监,此次议事便是一锤定音。

行礼后,众人依次序列坐,魏钰庭慢慢展开手中的帛书,余光越过繁纹绣采装裱,最终落在了时服素袍的中书令身上。院外,一滴雨水跌落于盘盘而缠的蛛丝之上,这是寒门对于门阀深网最深的一次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