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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有些诧异,然而依旧行了礼。

元澈微微一笑,向薛琰抬了抬手道:“薛尚书请起。”之后转头冷了冷脸,然后向陆昭道,“陆侍中冲撞台臣,先继续跪一会儿吧。”

他不再多言,回手取了诏令来看,冷笑一声,道:“此议何须犹豫。”说完直接从案上取笔,批了否,未等墨迹干透,便甩至陆昭膝下,墨渍直接印在了襦裙上。

元澈撇过头,对弄脏了她的裙子,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然而面对薛琰,他便转为寻常颜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薛尚书之忧,亦是孤之忧。孤必为你出一口恶气。尚书先回家中罢。”

此时,元澈仍未下达对陆昭的处置。陆昭身边的女史跪地道:“殿下,今日保太后设宴,令陆侍中出席,实在耽误不得,还望……”

“怎么,整个尚书台都要为你们陆侍中让路不成?”元澈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将女史无情打断,之后指了指那封被批回的诏命,“拿着它回去复命。”

待女史退下之后,署衙里终于再无旁人。他慢慢踱步到她身前,银朱流水般的袖缘挽了挽她的臂膊:“起来吧,别装了。”

被元澈的手一力揽起的陆昭,不由得抬起头,或许是太久未曾正视他的容貌,浅薄的夕阳下,他身材更显颀长,面容如寄于云霄之间,挥袖而招便有凌虚之态。他自然地挽着她,走到书案前,自己坐下,有意无意地翻看着文移。

“陆侍中今日怎不似以往谦和。”元澈笑容浅淡,“如今要大开杀戒了?”

陆昭垂眸,语气中亦不辩心思:“所谓谦和,无非是减阻于道中。但若要攀登高岸,前必有崎岖险阻,后必有惊涛巨浪,倒不必执谦以仄步。”

“殿下何故只身至此?台中,两宫,如今并不安全。”陆昭心中有些疑虑,如今兵事千钧一发,南北军俱不在太子之手,连贺祎入台省都要找班剑宿卫以保安全。太子国之储君,孤身在台城行走,实在不妥。陆昭还是想提醒一下元澈,以她所掌握的信息,保太后是有易储之心的。

“明后两日休沐,我想送你归家。”元澈的手划过诏令的纸脊,隔了许久才道,“我并非孤身,你不必忧心。”

待他将文移一一阅过,最终道:“台中目前有我,若你有意军功授田,可以安定郡单设令立诏。” 自大魏以降,战争善后多以将民众直接编入军籍,设屯安置为主。如此,地方官员政绩得以彰显,人口又不如世族之手,且朝廷还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更多的人口与土地账目,简单明了,两全其美。只是如此,这些人也不免要世代为军,未免可怜。

然而政治本身并无感情可言,权衡利弊才是根本,设立军屯是元澈此时所能够选择的最佳方案。至于军功授田,单单安定一郡,对于他来说倒算不上什么侵害,他倒也乐意为陆昭的提议开个后门。

两人默契至此,已无再多言语,元澈看了看窗外的日头,此时离日落尚早,遂笑道:“做戏做全套,我既替薛琰出了头,总不能不罚你。”旋即指了指书阁中一卷《诗经》,道,“你自己挑一卷来读吧,读够一个时辰,再送你出宫。”

陆昭走到阁前,观览品目,旋即抽出一卷《郑风》。

元澈不知陆昭目的,只觉得双颊微热,心中慌乱一阵后,不得不重新拿起一封诏令掩面而读,语气佯装不悦道:“郑声乱雅,陆侍中难道欲为郑声之恶?”

陆昭慢慢展开数卷,语气中颇有一分清正自辩的口吻:“孔子删诗,曾有郑恶之语。自后,桓王罢郑公王政,郑公不再朝天子,亦不为天子张目。周天子怒而发动战争,却三军尽拜,终为郑公麾下祝聃射中肩膀。岂不知天下大乱,始于郑恶之语?”

她说完,元澈亦想到数年前曾在她婢女安禾面前说此语,想必如今早已流传到她耳中,此时只觉得又气又笑,瞥了她一眼后,继续道:“陆侍中妙辞。既如此,便继续念罢。”

报了长久以来的言辞之仇,陆昭也索性脸皮厚了一回,温言诵读起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凊扬婉兮。”

田野中的蔓草,上缀莹亮的露水,原本毫无铺陈,毫无晕染,仅仅如白描一般最普通的水墨画卷,却仅仅因那一句“有美一人”,便觉有清风生,明月照,千般文采,万种风流。

此时深红色的夕阳已至宫墙尽头,透过窗纱,投至檀郎谢女的面颊上,好似酡红,难以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