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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裴有卿听到这个称呼立时红了眼,声音也控制不住一般跟着高高提了一些,他张口欲言,欲指责她的这一番言辞,却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没用,无论说什么,母亲也只会一味地去指责别人。

这就是他的母亲,他的好母亲……

裴有卿疲惫地耷拉下了自己的脑袋,神色疲惫,语气无力:“您是要我送您去庄子,还是自己去?如果您不需要我,那我现在就直接回临安了。”

“你——”

陈氏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有卿,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了,她伸手指着裴有卿:“你威胁我!你居然威胁我!裴子玉,我生你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这个不孝子,你……”

丈夫的背叛和儿子的指责让陈氏再也撑不住了。

她痛哭出声,然后冲到裴有卿的面前用力拍打他,一边大哭一边骂道:“早知你是这样的不孝子,我当初又何苦走那么一趟鬼门关!”

“生你这么多天,差点丢了一条命,没想到竟生了一个处处来与我作对的!”

“你现在翅膀硬了,自作主张这么多事,害我沦落到这样的结局,现在还要威胁我,你是恨不得全京城的人都来嘲笑我是不是!”

裴有卿任她拍打着,一动不动。

他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朽木一般任他的母亲哭打谩骂。

黄昏投射进屋中,照在裴有卿高大的身形上,暖橘色艳丽的光却抹不开他脸上的阴霾,晴空朗日,他的头顶却如乌云罩顶,一身阴霾。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如果他是裴郁,如果他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能像他那样不怨不恨的面对他们吗?他能像他那样即便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也能奋力往上吗?'

'幸好啊,幸好云娘没有答应他。'

‘这样的家,就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窒息了,他又怎么能让云娘来跟他一起承受这样的痛苦呢?’

裴有卿在此之前,从未觉得他跟云娘不可能了,他总想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爹娘会变的,他也会努力改变一切的,可现在……他却觉得他没办法了。

他无能为力。

身上就像是被束缚了许多藤蔓,他挣不开也脱不掉。

那些藤蔓就像是从他的心底而生,一条又一条的狠狠地捆住他,让他每每想挣扎就又会再次牢牢地深陷在他的血肉之中。

“嗤——”

尖锐吵闹的女声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嗤笑声。

陈氏听见了。

许是觉得怪异,陈氏暂时止住了那些谩骂和指责,她仰头,却扫见一张苍白无力的脸。

这样的苍白让陈氏莫名变得有些害怕起来。

“子玉,你、你怎么了?”她轻声询问,满脸担忧,倒是忘记自己刚才还在指责他不孝不听话,恨不得没生他。

裴有卿终于垂眸,视线落在陈氏的身上,看着她脸上的那点担忧,他神色无波无澜,轻声与人说道:“您放心,我跟她没可能了。”

这个“她”说的是谁,陈氏自然知晓。

心下突然一个咯噔,她当然知道他的心意,前些日子闹成这样,都未见子玉改变过心意,如今是怎么了?

她正欲询问,却听裴有卿微阖眼眸,嗤声自嘲道:“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娶她呢?让她过来一起跟我承担痛苦吗?凭什么呢?”

陈氏被这话刺得扎耳朵,又觉得他这样有些不对劲,只能沉声喊道:“子玉!”

裴有卿笑笑,未去理会她话中的不满和紧张,只半阖眼继续哑声说道:“您生我养我一场,无论说什么我都得听,我也没办法不听,就像您说的,您是我的母亲,我不可能不管您。您要是觉得我不孝,那我就不去临安了,我陪着您在庄子休养,行吗?”

“或者您觉得怎么做才能让您舒心,我都听您的,好吗?”

他的声音明明是那么的温和,可陈氏却觉得这样的裴有卿让她心中慌张不已:“子玉,你……”她看着人,声音都不自觉打起颤来了,“你到底怎么了?”

她握住裴有卿的胳膊,紧张道:“你别吓娘啊!”

“吓您?”

裴有卿看着她吃吃笑道:“我怎么会吓您呢?我只是按照您的话在问您的意思。或者这么说,母亲,您到底要我怎么做,您才会满意?您才能满意?”

“我跟您说过,不要去跟别人争不要去跟别人比较,您想要什么,我都会挣来给您!您为什么还要这样?”

裴有卿的眼睛忽然再次变得殷红起来,气息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陈氏,忽而沉声:“是不是真的只有我死了,您才能高兴!”

“那我去死,行吗?”

“不、不、不!”陈氏这下是真的慌了,她满面焦灼,再无先前的厉害,“我没有这个意思,子玉,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娘啊!”

“来人,来人!”

她往外喊,想让人去喊大夫。

裴有卿却阻拦了她,他捏着自己的眉心疲惫道:“不用,我没事。”

陈氏现在是裴有卿说什么就是什么,生怕再刺激到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只一双眼睛依旧看着裴有卿,生怕他再像刚刚那样。

“我送您去庄子。”裴有卿平复自己的气息之后与陈氏说道。

陈氏此刻哪里还敢多言?

纵使满心不情愿也还是点了头。

她点了头,事情自然就变得容易起来了,裴有卿让人进来收拾东西,送陈氏出去的路上,他跟陈氏说:“您先在庄子休养几个月,等儿子高中就回来接您。”

事到如今,陈氏也没法子了,只能轻声应好,生怕多嘴多言又会刺激到裴有卿。

她是真的怕了。

先前裴有卿的那番话和那些异样终于让她消停下来了,她再也不敢做什么了。

陈氏要离府,三房王氏母女自然过来送了,裴行昭和梓兰却不见人影,陈氏心里怨恨也恼裴行昭不顾多年夫妻情分,更恨梓兰这个背主的玩意如此嚣张,但也没再当着裴有卿的面继续说什么,淡淡与王氏说了几句就坐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之际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护卫在前开路,裴有卿沉默地跨坐在马上,母子俩一路无话。

路上灯火通明,却照不进裴有卿的心里。

他一路沉默无言,再无从前的疏朗模样,直到看到一辆马车和一个人影,他神色忽然一变,不远处,也有一行人,正是裴郁和云葭的马车。

车帘半卷。

他在这,甚至能看到马车里端坐着的那个身影,她依旧如从前一般,柔婉清艳,不知裴郁递进去什么东西,她坐在马车里拿着团扇弯着眼睛轻笑。

这一瞬间。

裴有卿忽然想到回来那日,他也曾在街上看到一辆马车和一个像极了裴郁的身影,彼时他只以为是自己瞧错了,赶忙着想去徐家找云娘,未曾过去。

没想到这一以为就误了多日。

裴有卿直愣愣地看着那边,视线随着马车的移动而转移,不肯错漏一分,却从始至终都未曾动身过去。

过去做什么?

他既没做到应允的事,过去了又能说什么,解释都是徒劳,错了就是错了。

何况只怕他这样过去,她脸上的笑又该消失了。

裴有卿曾见过云葭许多模样,大多时候她都是温婉的,即便是笑也并不露齿,只会弯着一双月牙似的眼睛温柔地凝望他。

从前每次看到云葭的笑容,裴有卿都会想,他一定会让她永远这样高兴地活着。

可如今——

裴有卿手握马缰,沉默地看着云葭所在的方向,看着她与裴郁说起话时柔美的模样,竟担心自己的过去会让她就此没了笑容。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温软明媚的笑容了。

裴有卿喉咙微涩,眸光也变得黯淡起来,他垂眸,喉口却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

当日他没过去,如今他已没法再过去了,裴有卿想到这,终是闭目。

他知道他跟她再也没可能了。

远处喧嚣,可他的内心却一片荒芜。

真是……

舍不得啊。

马蹄发出踢踏的声音,裴有卿仰头睁眼,望月,月光照在他温润的脸上,他微垂的眼角不知何时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