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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六日,张行起床的时候外面正有些小雨,但不碍事,反而有些消除了这几日晚春燥热。

而一直到上午时分,等着那些降人先入城安定了秩序,然后王雄诞、元宝存两营入城控制了城防,又将罗术首级悬上城门,张首席这才装模作样又绕回到桑干河对岸。

随即,前方以秦宝率领踏白骑开道,身后王叔勇、徐师仁、贾越三营排列整齐,全军甲胄齐整,罩袍统一,军官配鲸骨牌,军士踩六合靴,马匹上面甲,骑兵步兵、弓弩直刀长枪,各自成列。

一身红色戎衣的张首席本人则在马围带领的军中文书、参谋簇拥下,在牛河的护卫下,骑着黄骠马,打着红底黜字旗,经行幽州桥,堂堂正正的进入了他忠诚的幽州城。

这一幕还是很有意义的。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考虑到西北三郡的二高一王联军的战败,完全可以说,河北就此一统。

更不要说,事到如今,黜龙帮可不止是取了河北全境之地利,政治架构也得到了考验,经济民生也维持了运行,军队建设和人事建设也成了粗浅体系,玄而又玄的修行者也有了质量和数量。

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完整且勃勃向上的新生国家。

可叹三征之后,烟尘乱起,黜龙帮甫一起事便自称义军盟主,时至今日,局面始终不落人后,功业委实惊人。

回到眼前,张行入得幽州大城,沿着中央大道前行,走到一半小雨就渐渐停了,而待行至总管府前,连青石地面都快干了。

等候在此的众人相迎,轮到卢思道,其人还是一身道士衣服,却又主动以手指天来做恭维:“张首席,黜龙帮此番横扫河北,真真如辉光破云,廓清四野,卢某将走,且先为首席贺。”

这比喻,啧啧,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

张行闻言赶紧上前拉住对方手:“卢公,我见你身体康健,心智高尚,何不共图前程?”

卢思道苦笑以对:“张首席,我与你说实话,实在是之前数十年做官做事把血气都耗尽了,现在一说到去做官做事,就想到之前几十年受到的种种羞辱……还请首席网开一面,让我安静旁观这大势翻腾便是。”

张行见对方说的真切,也不好强求,便立即点头:“既如此倒也罢了,但是卢公全幽州之功人尽皆知,不能不做表示,我与卢公暂署一个不任职的头领,日后开会时来听一听便是。”

卢思道想了一想,一则对方诚意明显,二则他本身也对黜龙帮的治政起了好奇,便也答应了下来。

孰料,张行顺杆子扯,继续拉着对方来言:“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份外的事情想请卢公帮忙……卢公先不要推辞,且听我说……我一直以来都在让乡野少年强制筑基,这事是出了名的,到了去年,发现河济之间需要筑基的就只有刚刚到年龄的孩子了,于是从去年开始从那里大举兴建专门的学校,而现在河北一统,除了这些学校外,还准备在邺城建立一个大学,让有心出仕的文修,乃至于武修,都有个汇集和学习的地方……我想请你帮忙修订教材、课程。”

没错,前几日在临桑宫,基于徐水大胜的政治影响,张行还觉得局势发展太快了,想着应该把搞宣传导向的部门弄起来,不过两三日,入了幽州城,便又发现,这局势又快了,是时候主动把自己的人才选拔机制中新的一环给挂上了……恰好卢思道本身属于这个方向的人才,却是直接提了上来。

反倒是宣传导向的负责人还是没有头绪。

而得到邀请的卢思道虽然大为心动,可沉吟片刻,反而不安:“首席,不是我不想做,而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却是个古早的老孽,且这事耗费功夫极多,偏偏又耽误不得,所以既怕做不及,又怕做的不合首席心意。”

“这事有比没强,早比晚好,而且邺城那里还有魏玄定魏公、张世昭张公他们一起牵头做,断不会把责任推给卢公你一人。”张行好心劝慰。“再说了,真做出来,难道我不看的吗?”

“既如此,我就试一试。”卢思道终究是没抵住诱惑。

卢思道应许下来,自然皆大欢喜,可以一起炸面团了。

于是乎,接下来,就在总管府前面,借着头顶的辉光,张首席发表了一场正式的、热情洋溢的讲话,称赞了黜龙军将士的善战,认可幽州上下按时来降人的深明大义,夸奖了大家对幽州城的有效控制与接收。

然后话锋一转,就在这总管府门前,下达了一系列准备好的军令。

乃是要打扫战场,追索逃兵,严肃军法。

要控制幽州各处要道,发了侯君束代领元宝存营往安乐郡扼掷刀岭,发了苏靖方往大宁郡通苦海,发了窦小娘往北平郡复舟山联络柳城、白狼卫。

然后以徐师仁、贾越、王雄诞为首,诸文书、参谋辅助,接管、清查幽州各地城镇、市集、渡口、军营、仓储、官产,统计工匠,报张首席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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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以王叔勇、元宝存、马围、张公慎为首,诸文书、参谋辅助,检查原幽州大营文武官吏,裁定任用,报张首席批复。

同时免不了重申军法,但有依旧冥顽不灵抗拒抵抗者,依照之前约定严肃处置,不赦。

还发文徐水、河间、邺城,调度军马北上,充实幽州。

军令下达,张首席立即转换角色,从之前的吃饼督军变身为无情的表格盖章机器……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大事小事不断,内争外交不停。

譬如说,刚刚审议降人就遇到了一件事,投奔张公慎的燕云十八剩余十骑,到底是属于幽州城破之前投降还是幽州城破之后投降其实是一个非常难界定的事情,因为他们在天亮后才抵达固安。

当然,这件事本身很小,在听完这些人的经历后,张大首席直接越过时间问题,指出这十人有拯救已经确定为黜龙帮阵营降人家眷之功勋,可以予以优待。

立即就顺利解决了。

不过,这件事倒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格外想法。

于是,他又专门写信给邺城的魏玄定,让对方准备一个关于特赦制度的提案。

然后还有骑兵编制的事情。

黜龙帮有自己的军队体系,不可能打下一块地方就把降兵一股脑的全收了,肯定要先设置编制,然后挑选任用,但幽州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本地素来有骑兵传统,而且因为挨着北地与苦海,战马资源充沛,所以骑兵极多。而黜龙帮的军队体系中肯定不能说缺马、缺骑兵,但也仅仅是不缺,所以面对着优质且配合的骑兵兵源,负责整编的王叔勇就动了心思,想要多留一点。

他提出,应该给所有目前的营增加两队两百名骑兵,或者既然地盘大了,干脆集中增设十个骑兵营。

张行给出的答复很简单,原则上同意保留更多的骑兵编制,但要先行遣散回家,再行授田,然后按照名册重新招募,具体事宜,发大行台与诸龙头议论。

这件事,本质上进取幽州过快导致的。

而且这还只是幽州这边的事情,河间、徐水、邺城、西北三郡照样事情不断……什么慕容正言到底是拒绝了出仕,然后谁来补慕容正言河间方向大头领位置引发了邺城与河间的争端;什么邺城方向有百姓建议张首席称帝,又有些帮内人觉得首席不称帝无妨,但应该正式建国立号。

除此之外,关于河间、幽州、西北三郡是否要设行台,谁来负责的问题,则更是暗流涌动,陈斌、雄伯南、徐世英职责范围之内倒也罢了,但据张行所知,不少帮内大小头领都在串联……准备按照山头推一些出来。

就是这种纷乱的情况下,很快又来了一件事情,却似乎没什么可讨论的价值。

因为这件事情与其说是事情,更多是个消息——三月廿八,李定遣人将代郡二高的首级一并送了过来,并汇报了对西北三郡的扫尾过程。

过程很简单,二高战败后逃了回去,矛盾立即爆发……没办法,两人从一开始就是面和心不和,虽然都姓高,但起事时一个是本地顶尖的豪强大户就势扯旗,另一个是矿工加私盐贩子拼命斗狠,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被局势压迫着聚在一起,甚至高开行在罗术征讨代郡时还主动绕开高道士投降过罗术,而高道士自诩跟雄伯南有旧,这一次作战根本不愿意来的,乃是被高开行胁迫着过来的。

故此,战败回去之后,高道士就战战兢兢,生怕会被高开行给剁了,于是先下手为强,一边设宴尝试毒杀对方,一边联络李定,说自己是雄伯南的生死兄弟,两年前也得到过雄伯南的正式任命,请李龙头速速发精锐去接应。

而按照军中某些途径汇报,李定这厮明显耍了个花枪,当场答应,还当着使者的面下了军令,动员了部队,却速度奇慢,结果高道士那里得了一半的手后,中毒的高开行在亲卫的带领下居然逃了出来,复又发兵攻打高道士。

一对渤海高氏出身的本家,又是代郡本土义军的两个领袖,就这么放肆自相残杀一通,杀的血流成河,杀的妇孺难存,杀的刀枪卷刃,一直到黜龙军出现,才控制了局面。

此时,高道士已死,高开行还有半条命,被李定以罪魁祸首的名义就地斩杀,悬首示众。

这件事情没有争议,没有麻烦,没有人可以说什么。

因为从黜龙帮的角度来说,这俩人死的好,死的妙,一下子就把西北三郡弄干净了……李四郎手段了得。

实际上,原本留在井陉口有些观望态势的王臣廓在知道这一消息后,立即、毫不犹豫、极速的带着他的残部整个逃入到了晋地,去做他的大英忠臣去了。

一时间,西北三郡干净的不能再干净。

但是,仅仅是如此吗?

军事如此,政治如何?

跟高道士有生死之交,跟王臣廓以往也素来齐名的雄伯南雄天王嘴上无话可说,心里怎么想这事?这种肆无忌惮的对降人欺骗、利用,包括二高旧部、家眷的惨烈,会不会让刚刚投降的河间、幽州人惊惶?还有,李定这么做,必然有借着帮规掩护取得高道士家产犒赏西进部队的嫌疑,会不会让部分帮内性格耿介的人感到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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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日,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不大,却因为伴随着升温与南风而稍显聒噪。

张行盘腿坐在幽州总管府后院的砖榻上,望着榻前桶内两个被石灰腌渍到不成样子的首级,微微皱眉。

屋子里大概还有四五张桌子,十来个忙碌不停的文书、参谋,门内廊下还有七八名甲士,坦诚说,能在这个屋子里帮张首席处理文书与表格的人,不敢说全是人精,但绝对少不了人精。

尤其是资历最深的封常,最近格外主动。

“首席。”封常思索再三,站起身来,来到榻前,避开那个木桶,低声相对。“要不要补发一封公文,催促一下李龙头?”

“催促他什么?”张行平静来问,俨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

“催促什么都行。”封常低声道。“总之,借此提醒一下李龙头,也模糊的保护一下他,好让人知道,李龙头事出有因。”

“也罢。”张行叹了口气。“发个公文,催促他尽快向西,打通与晋北通道。”

封常立即应声回转。

张行则再度低头去看那首级,心中一声叹气……他其实晓得,一切都是徒劳,因为李四这厮根本就是乐在其中。

没错,李定从来都不是为了什么目的不得已如此,或者为了特定的指标而刻意为之,他就是喜欢这些,用代价最小的方式来获取最终的成果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奖励,实现这个的过程就是他愉悦的源泉。

这似乎是好事,包括眼下这件事情也不可能真有什么严重后果。

可问题在于,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包括他李四这个人本身似乎都被包裹在了单纯的军事范畴内。

少年时受的教育是军事教育,自我钻研的也是军事理论,年轻时履任的工作是军事工作,后来乱世开启,所获得的成就也都来自于军事反馈。

这个人不是没有其他的才能、品德、魅力,但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服务于他军事行为的。

所以,当其他视角与军事视角冲突时,他会无条件选择军事视角。

什么张三雄天王,你就说我这一仗打的如何吧?

能如何?会在任何政治体制中成为内部政治斗争天然靶子的!

但没办法,有问题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厮到死都改不了。

更要命的是张大首席心知肚明,他早已经设计好了这柄绝世宝刀的指向,而按照计划,接下来数年,恰恰需要李定这厮在军事上的乐在其中来打破僵局。

换句话说,造成李四现在这个情状的人,本就是他张三,而且他还要继续推动对方往这条路上走。

正胡思乱想中,秦宝忽然进来了,看了眼木桶,躬身一礼,口称职务:“首席,我听人说二高的首级到了?”

“是。”张行看了对方一眼,立即醒悟过来。“你是要求情换下罗术的脑袋安葬吗?”

“是。”

“也行吧,正好三天了。”张行想了一想。“等明日正午取下来,交给你姑姑,还有罗信的尸身不是也到了吗?一并交给她去安葬。”

“多谢首席宽宏。”秦宝如释重负。

“怎么讲?”张行看到对方状态不对。“这几日被逼迫的受不了了?”

“到底是姑母,而且丈夫、儿子都无了,我不能不管,更不能嫌弃,但委实如坐针毡。”秦宝摇头不止。“比那些日子瘫在榻上动不了都难受……莫忘了,他丈夫儿子没一个是我杀的不错,但两个人身死也都与我有关系。”

“难为你了。”张行自然无话可说。

秦宝无奈,复又坐到榻上来问:“三哥,这河北算是平定了,没有战事了?”

“怎么,你想出去躲躲?”

“诚然如此。”秦宝点头。“躲一躲,等她回到河南见到我娘,我就省事了。”

“不好说。”张行拍了拍案上一摞文书道。“真要打仗,无外乎是往北、往西、往东……”

“往东?”秦宝略显诧异。

“就是昨天才到的消息……”张行稍作解释。“登州程大郎传的讯,说是有东夷水师出现在沿海,而且尝试登陆劫掠百姓。”

“应该是知道我们大举北伐,来看看能不能捞点便宜。”秦宝立即给出看法。“相隔数百里的落龙滩与海路,哪怕是往这里来的真龙被重伤了,可没有充足准备和足以让他们立住脚的兵力,不会真跟我们打的……而且咱们没有水师,也不是我们想打就打的。”

“不错。”张行也认可。“咱们跟东夷之间经历了上次的事情已经是刀兵相见,是敌非友了,以后这种事情怕是要成常态。”

“西面和北面……”

“西面是有个王必成,以前在晋北雁门到河北上谷一带活动,被魏文达领兵击败过一次后待不住,就越过晋北,去定襄一带投奔了梁师城,现在背靠着白道关的陈凌不停尝试侵占定襄……你还记得陈凌吗?他现在是梁师城的左膀右臂。”

“一辈子都忘不了。”秦宝冷笑一声,复又正色来问。“现在要打他们吗?薛挺和梁师城这俩位,应该算是白横秋的心腹之患吧?白横秋现在应该在打薛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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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在打。”张行点点头。“但我们打不打梁师城不是看白横秋,而是要看洪长涯的意思……如果他和晋北的人坚定要打,我们只能去打。”

“也是。”秦宝点点头。“这事不是我们说了算……而且也太远了,打起来怕是也要李四郎来处置。”

张行听到这里,莫名有些迟滞,明显是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却才继续说道:“北面就是柳城与落钵城,北地八公七卫,这两个城挨着燕山,早被大魏用手段夺了,如今是关陇高门在袭爵……照理说该打,但……”

“但也得跟荡魔卫的人打好招呼。”秦宝立即就懂了。“可偏偏咱们进展太快了!”

张行点点头。

秦宝也无奈起身:“那我去临桑宫的营中转转,再躲一躲。”

“人头带出去。”张行顺手一指。

秦宝便将木桶挎在胳膊上,如同挎着一个装饼子的食盒一般给直接挎走了。

秦宝一走,旁边封常便将拟好的公文送了上来。

孰料,张行接过公文,仔细看了一阵子,忽然将这封公文撕成两半,然后扔到了地上的柳条筐中。

封常心一惊,赶紧肃然立身,等待吩咐。

“重新拟三封军令。”张行听着窗外雨滴声,更改了主意。“第一封给燕山前线所有头领,让各部主动侦查和接触柳城、落钵城,主动联系白狼卫、铁山卫,告知他们,我们要取柳城与落钵城……对待荡魔卫的人态度要好,不许发生冲突,最后请对方司命级别的人来一趟。”

“是。”封常立即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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