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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来说宋舒彦父子, 看着宋太太上了车之后,父子俩去了海东纱厂。

车子进厂里,陈华平刚好从办公楼下来, 连忙站在车门边迎接, 替宋老爷拉开车门。

穿着长衫的宋老爷从车里出来,陈华平弯腰叫一声:“东家。”

来得可真快啊!自己那封信到东家手里可没两天吧?哦!对了,四天前少东家登报离婚闹得沸沸扬扬,想来东家是为了这事儿而来吧?

应该是了,看看此刻少东家像是一直缩紧头颅的鹌鹑,跟在东家身后, 就晓得了。

东家极好面子,一个当做摆设的少奶奶都不肯要, 定然是不会放过少东家了。

“东家怎么就突然回上海了?”陈华平问宋老爷。

“你的一封信,我在乡下可还能睡得踏?你说舒彦胡闹, 我是来看看这小子到底胡闹到了什么程度。”宋老爷转头眼神凌厉的看向儿子, “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

见宋舒彦连屁都不敢放跟在宋老爷身边,陈华平淡淡一笑:“东家,你也别这样说少东家,少东家还年轻, 血气方刚,也没多少年实际管厂子的经验,被人说两句, 不考虑实际情况, 就以为是拿了救命良药,也是正常。他的想法是好的, 是希望咱们厂子能更好。”

“是这话, 这小子在国外学了点商科, 就回来纸上谈兵了。”宋老爷走在前面,进了车间,“华平啊!来跟我说,他让你做了哪些混账事儿?我当场给他洗洗脑子。”

陈华平颇为得意,边走边跟宋老爷告状,这里改是乱来,那里想要搬机器,有太多不便,做什么拉板车?总之,宋舒彦听那个女人的话,提出来改的地儿,通通都是扯淡。

宋老爷笑着点头,一路走过去,陈华平见宋老爷愿意听他说话:“东家,您真的劝劝少东家,女人要和工厂分开,就是再喜欢那个女人,也不能让她插手工厂管理,女人能管好一家子吃喝拉撒就是大本事了。让她来搞工厂,那不是瞎胡搞吗?那个秦小姐是漂亮,也确实是个聪明姑娘,我是一点也不否认,给我们少东家做个二房,我也要赞一句郎才女貌。但是,少东家不能糊涂啊!让她来工厂里指手画脚,那就是胡搞了。”

“舒彦你说呢?”宋老爷问宋舒彦。

“陈叔的想法太老套了,应该要淘汰了。我不认为我错了。”

陈华平见宋舒彦这个时候还嘴犟,他立马在老爷面前说:“东家,工厂里最忌讳,各种关系。您说要是少东家最疼的姨太太来管厂子了,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地方?她一吹枕头风,我们都得吃排头(被骂),那我们还怎么在海东待下去?”

“有道理。”宋老爷跟宋舒彦说,“听到了吧?这种亲眷,朋友放进工厂里,是最难办的。”

“我知道了。”宋舒彦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陈华平一副语重心长之态劝宋舒彦:“少东家,海东纱厂是老爷一个人办起来的,他是摸爬滚打过来的,还不比那个女人张嘴就来强?您啊!多听听老爷的话。”

整个工厂转过来一个小时左右,工厂从十一点半开始轮番放工吃饭,一群半大的孩子往食堂冲去。

宋老板看着奔跑中的孩子们,掏出怀表:“华平,时间差不多了,你把阿星和老刘叫过来,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我们去吃个饭。”

陈华平听见宋老爷点了他的连襟和他的一个心腹,已经喜形于色了,看起来东家对少东家的胡闹已经忍无可忍了:“我马上去找他们过来。”

宋老爷站在办公楼底下,看着陈华平踩着轻快的脚步上楼,问儿子:“吃糠咽菜,你吃得下?”

宋舒彦点头:“吃得下,怎么吃不下?”

“我把老陈赶走,杀猴子给鸡看,接下去你控制得了局面吗?”

“我有信心。”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杀猴子了?”宋老爷看着喜气洋洋走过来的三个人说。

“嗯。”

三个人走到宋老爷面前:“东家。”

“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宋老爷带头往前。

知道宋老爷有吃小馆子习惯,三人也没太大的怀疑,还以为是一起去边上的弄堂里吃小馆子。

直到宋老爷带着他们往食堂走了,他们才发现不对劲了,踏上大食堂的台阶。

海东厂分成大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给工人,小食堂是给管理人员,大小食堂给的伙食费不一样,小食堂是十个人一桌,一桌八个菜一个汤,有荤有素。就算吃食堂也是去小食堂,来大食堂做什么?

陈华平问:“东家,您这是?”

“吃饭。”

宋老爷回了陈华平一句,往大食堂走。

宋老爷除了有海东厂,还在其他十几家工厂和商号担任董事,而且还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董之一。就是没去青岛之前,在工厂里的时间都不多,最多也就看看车间,何时来过大食堂?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见东家进来,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下来,纷纷让开了地方。

宋老爷从篮筐里拿起一个搪瓷盆,跟后头几个说:“今天我们就吃这里的饭。”

宋舒彦也跟着拿了一个盆,跟在他爹身后,他们一起往前走,走到前头打饭的地方,一个木桶里是褐色的饭。宋老爷把盆伸过去,看着围着围裙,拿着勺子,五大三粗的男人:“打饭。”

那个男人手里的勺子都在发抖:“东家?”

“让你打饭。”

陈华平的连襟阿星过来:“东家,您这是干嘛呢?”

“吃饭啊!这不是饭点儿吗?不是工人都在吃饭吗?这是海东厂的饭,怎么?我这个海东的老板就吃不得了?”

宋老爷接过那个打饭胖子手里的勺子,给他自己打了一勺半是砻糠半是米的饭,又打了一勺看起来没一点油星子的白菜:“舒彦,把盆儿拿过来。”

宋舒彦伸过盆儿,宋老爷给他扎扎实实打了一大勺砻糠饭:“等下给我吃掉,浪费粮食天打雷劈。”

“知道了,父亲!”宋舒彦这才发现爹真是亲爹,他老人家自己打小半勺,他这饭都堆起来了,再加一勺子菜。

有了宋舒彦这一盆,下面三个人比照宋舒彦的量,分量十足。

宋老爷这才把勺子塞回胖子手里,到边上抽了一双竹筷,端了饭走到食堂最前面的长条桌上,把饭往桌上一放,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开吃。

粗粝的砻糠饭和没有任何油水的盐水煮白菜,宋舒彦这个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大少爷,可从来没这个经历,一口到嘴里,他已经想要吐出来了。

看见他爹如同鹰隼的眼睛盯着他,只能死命地咽下去。

食堂里的工人不晓得东家和少东家,还有那三个平时凶巴巴的经理为什么要来吃这些东西,不是有小食堂吗?

反正看着他们那脸上的表情,心里突然有些开心,让这些整天吃香喝辣的人,也来吃糠咽菜。

宋老爷自己打得量最少,他倒是很快吃完了,他用灼灼的目光盯着剩下的四个。

这饭菜虽然难吃,宋舒彦想着他爹也是为了给他杀猴子,他的劲头挺高,强忍着也要吃下去。

其他三个就不一样了,尤其是陈华平的连襟,平时负责食堂采买,虽然大食堂吃得差,可量是真大,所以那些小贩的孝敬不少,平时不说山珍海味,那也是鸡鸭鱼肉,吃这种东西,要了他的命。

宋舒彦放下碗筷,把这么难吃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宋老爷站起来,走在那三个努力干,却怎么都干不完饭的人面前,弯腰看着陈华平:“老陈,这饭菜味道如何啊?”

食堂里的工人早就盯着这里,后半段的人还不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还在闹哄哄,前面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陈华平张着包着砻糠饭的嘴,看着宋老爷,其他两个也都停下了努力干饭的嘴。

宋老爷伸手把他们面前的盆扫在了地上,搪瓷盆敲击水门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前面本来就寂静,这会儿连后半部分食堂都静了下来。

宋老爷黑着一张脸,喉咙粗地骂:“你妈的,都是畜生,都是猪头三。我一个月一个人三块大洋,你就给工人吃这些喂猪猡的东西?工人还能做工?你告诉我这是一个月三块钱的标准的伙食?”

“陈叔,我查过了,现在现在鸡蛋两角二分一斤,猪肉两角五分,青菜……”宋舒彦报完菜价,“我家里的佣人,也是一个月三块伙食,他们今天中午吃的是,一只百叶包肉,肉末炒茄子,清炒萝卜丝,还有榨菜蛋花汤和白米饭。我们家开厂是要赚钱的,但是宋家的人不赚丧良心的钱。难怪我说要给工人们请个先生教他们识字,会被你说天底下没有这么做慈善的。连工人的口粮钱,你们都要克扣,怎么能巴望你们有点儿良心呢!”

宋老爷带着儿子出大食堂的门,工人们用注视的目光送他们出去。

几千年来,在君权思想的作用下,戏文里唱的都是奸臣蒙蔽了皇帝,皇帝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此刻大多数工人也是这么想,原来老板是给了三块大洋一个月的伙食费,是被这些人给贪了,难怪这一年半来伙食越来越差。

之前食堂的人说,这两年菜价疯涨,上头给的钱没涨,还是一个月一块钱,他们还要从大食堂的钱里挪一部分给小食堂,所以不够了。

大家都觉得工厂是越来越抠了,尤其是少东家当家之后,就更抠了,原来不是啊?看今天老爷对着陈华平发脾气,看起来是这个王八蛋在里面捞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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