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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阿县的消息传来了,王笑还在昏迷,我们还有时间。”

“你带一千人过去除掉他……行事要隐秘,不容有失。”

“明白。”孔兴弨拱手应下。

孔胤植点点头,端起茶小抿了一口。

“宗伯,侄儿告退。”孔兴弨缓缓退了出去。

孔胤植放下茶杯,看着古老又贵气的窗柩上透进来的霞光愣愣出神。

孔胤植是这一代的衍圣公。

一开始,孔家没有人想到他会成为衍圣公。他的堂伯父也就是上一任衍圣公孔尚贤,孔尚贤本来有两个孩子,孔胤椿、孔胤桂,没想到时运弄人,两人先后死了也未留下子嗣。

孔胤植于是入继大宗,三十岁时袭封了衍圣公,五年之后加太子太保,又三年,晋太子太傅。他但凡进京朝见,入朝都是班列内阁大学士之上。在名义上,他才是天下文官之首。

到如今,孔胤植已经五十四岁,身体不算太好。他之前只生了四个女儿、没有男丁,于是又娶了一个侧室陶氏,陶氏肚子争气,终于给他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孔兴燮。

孔兴燮今年只有十一岁,却已经有了衍圣公的冠服。

就在去年,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于是向朝廷恳请先授予长子孔兴燮冠服。当时京城局势已然危在眉睫,居庸关已被唐中元拿下、吴阎王封锁了南下之路。但礼部不敢对衍圣公府有丝毫的怠慢,接到折子,孔兴燮国公冠服即刻从京城启运,在纷飞的战火中送至曲阜。

也是因为孔胤植自感时日无多,这一年来一直把孔兴燮带在身边教导。

此时孔兴燮也在厅中,不由问道:“父亲,这个王笑杀了四姐夫,所以我们要杀了他,对吗?”

“不错。”

“那……”

“《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

“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孔兴燮拱手回答道。

“这是明面上的。”孔胤植叹息一声,缓缓道:“任何事我们都可以在明面上找一个理由。但你要明白,作为一族之长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孩儿知道,最重要的是把孔家传承下去。”

“不错。”孔胤植道:“我们的祖先是‘天纵之圣’,我们是‘天下第一家’,一千八百年的传承绝不能断。你是为父之后的下一任衍圣公,你活着的使命就是担起家族大业。”

这道理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孔胤植依旧是不厌其烦地提醒着孔兴燮,要将这信念注到小儿子的骨子里。

孔兴燮于是重重点了点头,年幼的脸庞上一片坚毅。

“与国同休……与国同休……”

孔胤植喃喃着,又道:“为父袭封衍圣公的诏书上便是写着‘与国同体’,但,国可以休,衍圣公是要长长久久、永世不休。眼下又到了乱世。我儿认为如今乱世争鼎者当中,能成事者有几人?”

“孩儿认为,唐中元虎踞燕京,锐气正盛,可为其一;郑元化挟幼帝于南京,许能坐拥半壁江山,此其二;多尔衮拥东虏幼主于盛京,兵强马壮,所向披靡,此其三;张献忠掠巴蜀之地、天府之国,若能经营得当,则可为其四。”

十一岁的孩子执礼侃侃而谈,倒也有几分沉稳气度。说到这里,他小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起来,想了想又道:“齐王周衍与莱国公王笑……他们手握楚朝北方剩余兵力,不臣之心天下皆知,但地盘小,又无根基……勉勉强强可为其五。”

孔胤植点点头,问道:“我们孔家为难在何处?”

“偏是这实力最小的一股势力占了山东。”

“不错。”孔胤植道:“不论谁得了天下,治天下都需要用我们先祖之圣人之道,都该给孔府应有的尊荣。唯有这个王笑,穷疯了想打秋风不要紧,胃口还大得要命。所以,为父得除掉他,明白吗?”

“孩儿明白。”

“此事与你四姐夫的死无关。如果王笑肯放过孔家,你四姐夫死不死的还重要吗?”

孔兴燮缓缓应道:“不重要。”

“如果有一天,想保住孔家,需要你杀掉你几个姐姐和姐夫,你怎么选?”

“那就杀掉姐姐和姐夫。”

孔胤植又道:“若要你杀掉为父和你母亲呢?”

孔兴燮犹豫住,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道:“父亲,我们圣人之家,首重孝道……”

孔胤植脸色一沉,喝问道:“何谓孝?”

孔兴燮答道:“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胤植摇头,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拍了拍孔兴燮的脑袋,又道:“为父的志向是什么你明白;为父是如何做的你也明白……那为父问你,家族与你父母,孰重孰轻?”

“孩儿……孩儿明白了!”孔兴燮应着,眼中已有了泪花。

孔胤植欣慰地点点头,道:“等兴弨除掉王笑,为父要亲自往济南一趟,见一见齐王。万一为父回不来,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

“是。”

孔胤植训过儿子,方才让下人去把门外等候的孔兴弼与孔贞堪领起进来。又让管家带着孔兴燮去处理一些家中日常事务。

看着年幼的儿子那小小的身影走进夕阳里,孔胤植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这些日子以来头晕、乏力、心悸得越来越厉害,他知道自己这身子骨顶多就剩两年光景。

——也好,走之前,把孔家的危机解决了。留一个稳如泰山的家业给儿子……

……

孔兴燮由管家领着,到外间处理一些家中事务。

今天的事情有点难办……

朝廷每年都会给孔府一些官员名额,可以出卖,一年可以卖个五十万两左右,今年南京朝廷也给了些官职,孔兴燮看了一眼,发现都是山东的官职。

“这些官职,我们让人上任了,齐王那边不认吧?”

管家赵德成陪在一边,点头道:“公子说得不错,陛下这是想让我们孔家与齐王翻脸啊。”

孔兴燮小脸严肃,沉思了一会,道:“把收了的银子退回去吧,今年这官不卖了。”

赵德成答应了一声,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

孔兴燮看了他一眼,小声问道:“赵管家,我处理得不好吗?”

“公子这样处理,那就是我们吃了个暗亏,旁人却不知道我们担了亏损。”

“赵管家认为如何处理?”

“派人将这册子带到济南,让齐王知道孔家卖了他面子;再派人到南京,让陛下知道孔家在山东受了委屈。”

孔兴燮点点头,一副‘敏而好学’的模样……

接着处理下一项事务,是要再选一个人到尼山学院任学录。

孔兴燮看了一眼,人选有两个,一个叫孔兴弥,一个叫孔兴弤。

两人都是举人,看卷宗都差不多。孔兴燮有些为难起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又向管家问道:“两位族兄有何不同?”

赵德成道:“公爷让人分别去向他们问了一个问题,生为圣人子孙如何立志?”

“如何答的?”

“兴弥回答,为往圣继绝学。”

孔兴燮点点头,赞道:“族兄志存高远。”

赵德成道:“兴弤的回答是,必保衍圣公一脉圣名不坠。”

孔兴燮一愣,明白过来,抬手将‘孔兴弤’的名字录下,便是定了人选……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正能处理的事其实不多,不过是孔胤植每天留下些并不重要的事务让儿子学着做。

等事情处理完,孔兴燮穿过一道幽暗阴森的走廊回到内宅。

那走廊逼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眼前只有一道黄昏的光线,像是走在礼教的牢笼之中。

穿过走廊,孔兴燮感到有什么滴在自己耳朵上。

他伸手一摸,感到粘粘稠稠的。

抬头看去,只见到一个仆役的尸体挂在走廊顶上,血顺着他的手不停地往下滴着。

“滴答……”

“啊!”

孔兴燮疯一般地大叫起来……

……

东阿县。

“张嫂啊,给我带盆洗脚水吧。”王珰随口说道。

张嫂颇为幽怨地瞥了王珰一眼,终究还是去烧了盆洗脚水来。

“老爷,听说国公爷还昏迷着?”

“是啊。”王珰长叹一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唉,好想回家。”

“怎么会还昏着呢?”张嫂心中疑惑起来。

——明明只要服了解药很快就能醒啊……该不会是塔娜没把药给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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