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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在卫国作战的那支晋国大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支大军的主力是忠于晋侯的公室军队,三军统帅姬叔献更是公室子弟,所以对知氏、范氏和中行氏来说,这支大军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完完整整返回晋国的。

正在卫国作战的晋军统帅姬叔献得知国内生变后,当机立断,立即仓惶撤退,撤退之时自然也不免掩饰一番,但卫宋联军早与知氏有了密约,一见晋军急撤,便知晋国那边已成功发动政变。

轩辕衡马上指挥卫宋联军急追不舍,一路追杀,晋军无心恋战,血流飘橹,卫宋联军不但夺回了卫国刚刚被晋国侵占的领土,还把多年来已被晋国逐步蚕食的卫国领土也一举光复,重新纳入了卫国版图。

晋军如丧家之犬,仓惶逃回国内,谁料他们被卫军一路追杀,好不容易才踏上晋国领土,连口大气都没喘匀,迎面便又碰上了知氏、范氏和中行氏派来的大军。剑戟加项,不得不当,晋军将士只得硬起头皮再与知氏大军作战。

姬叔献布锥字阵,中军在前,左右两军如羽翼策应其后,右翼主力以赵氏人马为主,左翼阵营的主将便是自卫国投靠了他们的公子朝。自从投靠晋国以后,公子朝因才学出众,能言善辨,深得晋侯欢心。再加上他引着晋军攻打卫国屡立战功,如今已然晋升为左路军主将。

箭矢横空,剑戟如林,杀声如雷,血流遍地。公子朝持长戟往复奔走,大声呼喝调整着各部分兵力的部署,可是知氏大军攻势如潮,不断迫近,他的阵营已经收缩得越来越小了。

“公子,我们怕是不成了!”一名大将急急奔来,一咬牙拔下膊上冷箭,焦急地说道:“公子,咱们已经守不住了,请公子速速离开险地吧。”

公子朝顿住脚步,苦笑一声,叹道:“天下之大,我还能到哪里去?”

那员大将本是公子朝自宋国逃到卫国时一直追随身侧的亲信,他急急说道:“如今晋侯已被圈禁,整个晋国四分五裂,我们如今为谁而战?公子不如便去齐国,公子风流倜傥,才学出众,在齐国必有用武之地。”

公子朝举目看看中军和右翼,在知氏大军的围攻下,他们的阵地也在渐渐萎缩,三个方阵之间已经有被切断联系的威险,一旦整个军阵被切割成三段,必然将被知氏大军彻底吞噬。

公子朝望着中军那面仍在风雨中飘扬的帅旗,脸上阴晴不定,神色变幻不定,始终不发一言。

“嗨!”那员大将突然出矛,替公子朝拨飞了一支已失去劲道的流矢,焦急地说道:“公子,此时不走,一旦知氏大军行成合围,那时再想走可来不及了。”

公子朝咬咬牙,突然说道:“不!不能走!”

那员大将正待再劝,却见公子朝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狞声说道:“把我军中大旗倒悬升起。”

那员大将一呆,失声道:“公子你想……?”

公子朝直勾勾地看着中军那面帅旗,脸颊抽搐了一下,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降!”

那人愕然张大嘴巴,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朝向他狠狠一瞪,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人一惊跳起,连声答应着退了几步,忽然返身奔去。

公子朝大营中的将旗倒悬升起,立时引起一阵骚动。整个战场本来就像在一堆堆礁石中寻找出路的洪水,不断碰撞澎湃着,当降旗亮出来的时候,战场上顿时一片哗然,动荡厮杀的地方猛地静止下来,静观战场变化的各处主将阵营却纷纷骚动起来。

知氏大军的士兵们纷纷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将官们扭头寻找着自己的主帅,等候进一步的指示。公子朝一方的士兵一见主将亮旗投降,都茫然退了下去,纷纷向大旗方向靠拢。

远处,知氏站在一辆战车上正在静观整个战场变化,忽然见到晋军左翼亮起降旗,他先是一怔,随即便露出轻松的笑意。

“来人,派人去公子朝军中传令,命他们放下兵器,就地候命。命荀望抓住机会,绕过公子朝,攻击晋军主帅姬叔献的本阵!”

“诺!”那传信兵答应一声,刚想转身离开,公子朝军中又生异变,只听一阵战鼓声起,知氏面色不由一紧,急忙抓住车栏翘首望去,只听倒悬的公子朝帅旗一阵摆动,顶部涂金的旗尖突然用力向前一指,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辉,随之集合起来的士卒们呐喊着举起刀枪,向大旗所指厮杀过去。

大旗所指,正是姬叔献的晋军本阵。

知氏大军本阵,知旬栎眼见如此情形,不由为之呆住。呆了半晌,他方轻轻一叹,喃喃低语道:“这个公子朝,还真是一个人物。降不住他的人,便如腹揣毒蛇,随时会遭他的反噬。若是降得住……倒是一只好狗。可惜……我没有机会一试了,哈哈哈哈……”

※※※

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苍茫。

在这场大战中幸免于难没有被践踏成泥的几枝芦苇在夕阳下轻轻地摇曳着,尸横遍野,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滋润着芦苇的根系。只是不知,当秋高气爽时节,芦苇花开的时候,那花儿会不会也变成了红色。

一辆囚车孤零零地立在夕阳下,车中是一个被剥去甲胄外袍,只着白色小衣的男人,发髻已被打散,披头散发,发随风飘,仿佛早开了几个月的芦苇花。

公子朝被湿牛筋牢牢地绑在囚笼里,已在烈日下曝晒了小半天的功夫,此时已是嘴唇皲裂,两眼无神。他挣扎不动,也无法挣扎,沾了水的牛筋在烈日下曝晒后便渐渐收紧,已经深深勒进了他的胸腹和胳膊,以致血流不畅,双手双脚已完全麻木,要不是被架在这木笼囚车中,他早就倒了下去。

他失神地看着四处纵横交错的尸体,那其中有敌人的,但更多的是他战友。被他出卖了的战友,和随他一起被出卖了的战友。

他完全想不出,自己赌这一局怎么会这么惨,临阵倒戈,并助他知旬栎杀入姬叔献的中军大营斩其首级,这是何等大功,知氏怎能不顾道义,反在他提着姬叔献的首级入帐请功时把他抓了起来。

知氏笑纳了他的军队,却义正辞严地大骂他叛宋而投卫,叛卫而投晋,如今又叛晋而投知氏,寡廉鲜耻,不明忠义?真是笑话,他知荀栎如果有忠有义,又怎么会背叛晋侯,生出这场大变?

他更加想不明白,知荀栎既然把他抓了起来,为什么却囚而不杀?为什么撤兵时不把他的囚车带走,为什么却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丢在这尸积如山的荒野中?难道,他想让自己活活渴死、饿死?

纵便不肯受降,也不该把临阵反戈的降军将领如此对待啊,公子朝完全想不通。

风中送来一股血腥味,公子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隐隐有些毛发耸然。如果身死之后,和这里的无数孤魂野鬼同在黄泉相见,那些被他出卖了的人,那些随他投降,却因而丧命的亲信们会如何对待他?

身后传来一片沙沙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萧萧马啼。是不是……已经黄泉路近了?是不是……那些冤死的袍泽已经来勾他的魂、要他的命了?

公子朝心中恐慌,他想转过头去看看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可是牛筋缚得紧紧的,脖子上的牛筋已经勒破了他的肌肤,鲜血殷殷,稍稍一动便痛澈入骨。

公子朝动弹不得,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放声大呼:“是谁?是谁在那里?出来!给我出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公子朝堂堂公室贵胄,身份贵不可言。我公子朝堂堂统兵大将,杀人逾万,杀气盈野,什么孤魂野鬼敢来欺我!”

“那么……我这只鬼,敢不敢欺你呢?”

身后幽幽一声叹息,公子朝顿时如遭雷殛,身子猛地僵直,随即便又因紧勒入肉的牛筋而软了下去。

一阵奚索的脚步声响,一个人自车后缓缓踱了过来。车后乃至远处,还有脚步声和车轮声、马啸声,可是公子朝犹如未见,他两眼发直,只是看着眼前这人。

这人身着武士袍,打绑腿,脚蹬战靴,上披半身甲,头上一只青铜角兽胄,斜挎弓,背箭壶,盔顶红缨簌簌直抖。看相貌,唇红齿白,鼻似悬胆,肤白如玉,蛾眉入鬓,明明俊俏无匹,却又带着股子难以掩饰的煞气。

公子朝身子巨震,刹那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似变得更加糊涂,只是喃喃地叫了一声:“南子……”

凝视着他憔悴的容颜,南子忽然微微一笑,昵声道:“子朝啊,你这个冤家,人家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公子朝心中电闪,忽然沉痛道:“南子,我却以为,我一定还能再见到你的。我恨,恨我们的身份让我们不能长相厮守:恨卫侯霸占了你、却又冷落了你。我不惜背负骂名,要借晋军之力把卫国彻底打垮,只为……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把你抱在怀里。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一番苦心……,唉!”

他仰天长叹一声,有意无意的把淋漓滴血的脖颈亮给南子看:“可惜、可叹,我的一番苦心,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得了。你杀了我吧,只要……只要你觉得这样心里好过一些。”

南子一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深深凝视他半晌,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子朝呵……你还真是个傻瓜,亏你如此费尽心机……”

公子朝以为她被自己说的心软,心中狂喜,脸上神色却更加沉痛,泣然道:“不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想出这么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