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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谷山,又名祝其山,是群山环绕之中的一座山谷。此谷风景秀丽,又出于两国实际控制的边境线之间,是此次会盟和谈的约定地点。

鲁君姬宋的车队缓缓而来,前方仪仗已经到达谷口,姬宋坐在车上,眼见即将入谷,苍白的脸上不禁浮起一片病态的红潮。作为一国之君,他这还是头一次与他国君主谋面,心情难免紧张,又带着些莫名的兴奋。

齐鲁受封立国之时,周成王曾赐予两国“世世子孙无相害也”的盟约。西周时期,齐鲁两国一直遵照成王之命,睦邻友好,亲密无间,齐心拱卫周天子。但是到了春秋时期,王室衰微,对诸侯逐渐失去控制力,齐鲁两国也因各自的利益发生矛盾,进而不断大打出手,两国关系开始不断恶化。

两国时战时和,自鲁隐公时至今,不过两百多年间,齐侵鲁十五六次,鲁伐齐八九次,做为两个国家来说,这样的战争频率已经有经很高了。但是与此同时,双方朝聘会盟达三十余次,齐鲁联盟攻伐别国多次,齐鲁互相为对方解围多次,互相纳聘娶女结为姻亲的事更是经常发生,彼此的关系时友时仇,夹缠不清。

如今齐国在田乞的主张下与吴国结盟,发兵南下,欲取东夷之地。自齐桓公以来,东夷人的领土已经被齐国吞并了大半,夷人被迫一再南迁,如今已退无可退,被迫组成部落联盟反抗齐国,更推举了少昊后人嬴婵儿为女王,大有组邦建国之势,这却是齐国始料所未及的。

同时鲁国担心齐国一旦吞并东夷诸部落,便会对鲁国形成半包围的姿态,从此鲁国便完全受制于齐国,因此鲁国虽无野心扩张领土,在此危急关头却果断出兵,阻止齐军南下。齐军一再受阻,锐气渐失,再加上与之结盟的吴国阖闾被杀,晋国与秦楚正准备休战议和,强取东夷已不具备条件,于是齐国的和平派重新占据了上风,在晏相的努力促成下,齐国国君终于决定与鲁君会唔,议和休兵。

这就是目前的情形,鲁君姬宋刚刚成为一国之君,就主持了与齐国作战的大事,而且迫使齐国议和,使他的声望顿时高涨起来,虽成国君不过两年,较之其父在鲁国的影响力反而要大的多。

自他甫登君位,重用孔丘以来,孔丘就为他拟定了重建寡君之权,以行父子君臣之治的大计,对齐作战的成果,使这一计划看到了一线曙光。

可是与此同时,展跖、仲梁怀、公山不狃造反,朝廷多次围剿成效不大,对他重新树立国君权威、改变齐国强支弱干现状的计划构成了很大威胁,这是对他执政能力的一项严重考验,让他时常寝食难安。

他要考虑如何解决齐鲁争端,如何平定展跖造反,如何整合三桓力量,强大君权,这些国事对他来说已是力有不逮。同时,他自幼倾心的小艾已经回国,却传出风声要嫁给吴国之主庆忌,姬宋对此又嫉又恨,多次找到季孙意如交涉,可季孙意如老奸巨滑,态度暧昧,如今吴国求婚使已经到了,他却不肯明确表达意见,姬宋此时身在夹谷,心中还牵挂着曲阜城中的小艾,诸般心事,让这少年君主心中纷乱烦忧,面上不禁现出焦虑之色。

“君上宽心,有臣在,君上尽可从容应对,齐国国君既主动谈和,亦有其不得不谈和的理由,我鲁国虽弱于齐国,但实力亦不容小觑,何况臣早已有所安排,此番会盟,国君必能达成使命,安然而返。”

看到姬宋不安的神情,孔丘便出言安慰道。说完他向旁边一员武将探询地使了个眼神,那位将军微微点头,示意一切就绪,孔丘面上顿时轻松了一些。

孔丘是鲁国行人,熟谙礼制,同时他又是姬宋最为器重的大臣,因此此次会盟鲁国一方由他担任相礼,安排会盟之事。孔丘说的笃定,姬宋心中稍安,点头道:“寡人省得,一切拜托孔卿了。”

“诺,臣竭尽所能,必保议和成功、必保我主安全、必不致我鲁国威名在君上手中堕落。”

孔丘拱礼说罢,望着前方谷口已赶来迎接鲁君车驾的齐国使者,心中暗忖:“此时与齐国结盟会谈,是君上与孔丘头一次和他国君主会面,我一定得格外小心,尽量达成合谈。不亢不卑,据理力争,不能做出任何一件有辱国体的事来,以确保君上威望不堕。”

想到这里,孔丘握紧了腰间佩剑,长长地吁了口气。

※※※

夹谷中,齐国国君姜杵臼已命人依山建造了一处高台,齐国官员按卿大夫的等级分别立于高台上,眼见鲁国车仗入谷,仍是目不斜视,极尽庄严。

孔丘见了,微微一笑,向手下示意了一下,鲁君姬宋车仗停下,先使人登高谒唱,报与高台上的齐国国君姜杵臼知道,然后才摆开仪仗,鲁国臣子亦井然有序地登阶站定,孔丘则随在姬宋身后,按剑登台。

孔丘早早的使人报知鲁君驾到,姜杵臼想佯作未闻故意磨蹭一会也不可能,只得起身降阶相迎,姬宋按着孔丘的嘱咐,不慌不忙,步履沉稳,虽见姜杵臼拱手立于阶上,仍是不急不缓,从容走到他的面前,方才揖礼问候。

两位君主寒喧一番,白发苍苍的姜杵臼便与姬宋并肩登台,分左右落坐。两位国君此番会盟,鲁国最重要的政治人物鲁国三桓和齐国最大的两大政治势力领袖晏子和田乞都没有出现,事实上,想要达到什么目的,能够让步的最大底限是多少,早在会盟谈判之前,他们便早已有了决定,原也不需要他们到这种场合粉墨登场与对方唇枪舌剑一番。当一件事已经被摆到谈判桌上的时候,它的主要功能就变成了一场政治秀,从古到今,向来如此。

双方落坐,再度互相问候一番,客套话说完了,齐国相礼犁弥便取出早已写好的议和条约,滔滔不绝地念了起来。齐君姜杵臼捻须微笑,神态从容,姬宋则认真地听着,孔丘跪坐于姬宋身侧,一边凝神听着犁弥念诵条约,一边悄悄观察着姜杵臼与齐国众臣的神色。

待听到齐鲁议和修好,共同出兵讨伐东夷,所占之地划为各自版图的时候,孔丘冷冷一笑,用手指轻轻一戳姬宋的后腰,姬宋精神顿时一振,心道:“不出孔卿所料,齐人果然贼心不死。共同出兵讨伐东夷?说的好听,我鲁国一向相忍为国,睦邻友邦,岂能为此坏了我鲁国数百年的仁义之名、破坏我鲁国相忍为国的长远国策。再者说,展跖目前仍在为乱,牵制了寡人的军力,若是两国同时出兵东夷,所占领土各归其有,我鲁国能出多少兵?能占多少地?不行,为了阻止你齐人手脚伸得太长,我鲁国才出兵阻止,如果答应这一条,那不是变相的达成了你的目的么,那寡人此来所图为何?”

姬宋立即朗声道:“且慢,我鲁国一向结好邻邦、睦邻相处、行仁义之道,以相忍为国,不打不义之战,不出无名之师。东夷诸部落与诸国无害,寡人何忍行兵加害?齐鲁休战友好,是寡人所愿,但共同出兵讨伐东夷,请问东夷有何罪名,须齐鲁联盟出兵讨伐?夫天下者,皆天子之地、天子之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未得王命,安能代天子讨伐于天下?这一条万万不可。”

姜杵臼听他搬出早成了摆设的周天子来,心中老大的不以为然,可是齐国一向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吞并诸侯,扩充领土,他自然不能当众否认周天子的绝对权威,梨弥听了姬宋这套说辞,不由为之一窒,无法接着念下去,只得看向国君。

姜杵臼把白眉一皱,刚想接话,姬宋已然语气一转道:“齐乃东方大国,向以仁义征服四方,德望隆重,威加海内,依寡人之见,好好经营下去,早晚必蒙天子委任为诸侯之长。如果有朝一日齐君成了方伯(诸侯之长),代行王治、讨伐不义诸侯时,但有所命,寡人必附骥尾。”

姜杵臼在国内与心腹大臣密议时,便知鲁国自己没有吞并他国的野心,又不愿齐国的势力南下,这才出兵阻止齐国南侵东夷,要和他们合力瓜分东夷,可能性非常小,如今一见鲁君姬宋义正辞严,拒绝的语气十分激烈,便知此事难成。但姜杵臼不死心,仍苦口婆心地劝说一阵,姬宋却是咬定了未奉周天子之命,不得出师征伐,双方议论良久,姜杵臼终于无奈地示意犁弥把这一条去掉。

再念下去,齐国和约中又提到,将来齐国若与某国开战,鲁国必须出动至少三百乘兵车助战,否则就是破坏联盟。这一条在鲁国君臣商量的对策中并不曾想过,原本有所准备应答如流的姬宋听得不由一呆,心中虽知不妥,却不知该如何出口反驳。

孔丘在后面向他示意几次,见他讷讷不能言语,心中一急,便径直站出来替他出声反驳道:“梨弥大夫且住,我鲁国并非齐国附属,用兵出师,乃我鲁国自主之事。齐国若对外用兵,我鲁国何以要出兵车相助?”

齐君姜杵臼笑眯眯地道:“齐鲁结盟,便是兄弟之邦,齐国有事,兄弟自然应该相助,当然,如果鲁国要对外用兵,寡人自然也责无旁贷,是要出兵相助的。”

孔丘道:“依齐君所言,两国盟约一定,便亲如兄弟,理当守望相助,同舟共济了?”

“那是自然。”

孔丘长揖一礼,说道:“既如此,请梨弥大夫再加上一条,盟约一定,齐国便归还先前所占鲁国的郓、宁阳、龟阴、汶阳等地,以全兄弟之邦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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