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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莼怔住了,他料不到九哥轻描淡写说出惊心动魄之语来,倒显出自己轻薄随便来,终生不渝,谈何容易。

谢翊看他神色笑道:“怎的了?还是不舒服?”

许莼道:“不是,我是想,九哥品评这许多人,如何看我呢?”

谢翊不假思索道:“不是说过吗?天生美质,性醇而多慧,好施有侠气,有经济之才,计相之能,若得一番砥砺,再有提携帮扶,必为良相贤臣。”

许莼看向他,目光带了些迟疑:“九哥,这是你从前说的。”

谢翊:“嗯?有什么区别?”他伸手慢慢抚摸许莼眉目:“烦恼什么呢,都有我在。”

许莼靠向他低头靠入他怀里,不想被谢翊看到自己神色,言语却仍还是听着轻松:“但那日我与九哥燕好后,九哥便允了我不入朝。”

谢翊顺手拥着他道:“嗯,你既不愿,不入也罢。砥砺两个字说得简单,其实不知多少风霜痛楚,何必受此催折,想到我也十分不舍得。”

“你说得也有道理,名利似熔炉,白首相知犹按剑,譬如奔马危崖侧,时时需挽缰,我亦常自省,尚且觉得自己百种须索,千般计较,面目丑恶,更何况卿呢。”

“倒不如卿卿日日自在,闲行闲坐,只做自己喜欢做得事情,想经商便经商,想泛舟便泛舟,卿能如此,我亦喜欢。”

许莼心里凉了一片,心道果然,九哥从前一片苦心,用心栽培,只望我能成才成器,因此待我如严师。如今宠我爱我,一切依我,却只不舍得教我吃苦受累了。

但是九哥这路这般难走,他时时害怕自己从明君变成暴君,说什么百种须索,千般计较……可见心里不知每日思虑多少。

九州四海,多少事让他一人决断,旁人看他乾纲独断,英明神武,圣明烛照,不出户而知天下。哪里知道他一根蜡烛两头烧,宵衣旰食,事无巨细,积思劳倦,郁症已深。

民殷物阜,四海咸钦,九哥励精图治,他什么人都要用,可见是无人帮他忙,只能将就着放到合适的地方,但他却不肯用我了。

因为我未经砥砺磨炼,始终成不了材,三鼎甲人之龙凤,九哥尚且看不上眼,我继续这般浑浑噩噩,娇生惯养下去,不见风霜,不知疾苦,哪里能跟得上九哥?也不知在九哥心中,到时候配得上个什么论定,是富贵禄蠹,还是金玉其外。

他忍不住抱紧了谢翊,谢翊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这还孝中,莫要来招我,热不热的,这黏了一晚上了,尚且不足?”

许莼却只抬头看谢翊,目中盈然一点似有泪:“九哥我帮帮你吧。”

谢翊摸了摸他头:“不必,我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不是为此事。”

许莼有些不好意思:“九哥会不会觉得我不守礼。”却是心中想着,我对不住九哥。

谢翊道:“发乎情止乎礼,我为年长之人,不可教坏了你。”他抬了许莼下巴,低头去吻他,两人就在长榻上接了一回吻,缠绵意动。

许莼眼尾通红,眼睛里仿佛汪着水。谢翊心道再下去朕就要效禽兽行了,罢了看过安心了且回去吧。

许莼却只紧贴着谢翊:“那九哥陪我睡一宿吧。”

谢翊道:“这也实在有些为难我了,昔日柳下惠怀中美人,必无卿卿之美而慧,因此才不曾乱之。”

许莼耳根微红:“九哥,太久没见,舍不得九哥。”

谢翊长叹:“过几日再来看你便是了。”神态间极温柔。

许莼默然不语,脸上不舍之意却十分明显,谢翊无奈,只能道:“陪你睡着了我再走。”

许莼却又忽想起一事,解开衫子给谢翊看着那臂环:“九哥,这个你送我的,我也有一物还赠。”

他自去捧了一个包袱来解开,一边笑:“专门捡了最好的海珠给九哥串的,工匠足足做了好几个月才得,如今天热,贴身穿着正凉爽。”

谢翊看他提出一件珠光灿烂的珍珠衫来,笑了:“费心了。”

许莼笑吟吟:“缠臂金似九哥日日捉我臂,这珍珠衫九哥穿着,也似我……”他脸色绯红,没有说下去,谢翊知他羞赧,也没推拒,接了过来命六顺收好。

都去洗漱后,谢翊陪着许莼在床上,看着窗外竹影萧萧,万籁俱静,许莼侧身紧紧搂着他,闭目安睡,十分可人。

谢翊伸手轻轻摸着许莼臂环,感觉到心中缓缓升起一种安稳陶然之意,仿佛怀里这纯粹天然的少年已有一根丝线牵动着他心神,但他又并不觉得牵绊,只觉得安然温暖,

他出生就做皇帝,却也想过不做皇帝的后果,结论是不做皇帝只有死。但如今他忽然又起了厌倦,他早已厌倦与虎豹财狼打交道,名利驱使人皆如禽兽,若能轻松放下,与心爱人泛舟五湖四海。

出世,可比入世容易多了。“风月平章易,山林去就轻。生生终有累,不若事无生”,若是……在宗室中选个成年的,金蝉脱壳,脱下这名利负累,辞了这庙堂高远,与许莼携手而去,翩然一只小舟,挂帆而去,浮于江湖之远,海月江云,皆为我所有,岂不妙哉。

他心中偶然一点动心,此刻便越发炽盛,轻轻低头吻了吻少年唇瓣,不知不觉便已安稳睡着,竟不似从前择席之苦。

而等他睡着后,许莼却又悄悄睁开眼睛,双眸沉沉,恋恋不舍反复看着谢翊,心中长长叹息,九哥,九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天亮后许莼醒来,果然谢翊早已离去,虽心中知晓,多半是九哥陪了自己后匆匆赶回去上朝,来回奔波,他虽有些歉然,但他却并不后悔昨夜留了九哥一夜。

他回了国公府,却是借口有东西要给表哥,先去找了舅父和两位表哥,直言在京中守孝无聊,要随船一块回闽州去探探外祖父,心中却已打定主意先只做去闽州,等到了闽州,再说出海,外祖父一贯宠溺自己,多下点功夫,总能同意。

盛同屿十分诧异,但也没说什么,毕竟和这个外甥多熟悉总是好事,便亲自去和盛夫人说了说,盛夫人本就心疼儿子苦夏,也是怀疑是否京里闷着出的病,如今儿子想要去走走,自然无所不从的,对外自然也只说在家守孝,却是以盛幼鳞之名隐名。

盛同屿便吩咐了上下都唤四少爷。并不张扬,如此一番操作,许莼悄悄安排停当,择了日子便要离京。

却说方子兴这日从外办差回来,收到六顺转送来的礼物,打开看是名贵的白药,颇觉感激,又看里头有素笺,道是两位表兄得他费心招待,十分感激,于十四日在千秋坊备了素宴,答谢方大哥,并无外人,若不嫌不祥之身,还请方大哥赏面。

他有些意外,但许世子也不比旁人,看着到了那日便也去了千秋坊,这日千秋坊却都歇业,静悄悄只接待他一人,他有些纳闷,等许莼上来后,笑嘻嘻上来作揖:“方大哥,我在家守孝,不祥之身,多谢方大哥一点儿不嫌弃,还替我招待我两位表哥。两位表哥将要离京了,再三让我感谢方大哥。”

方子兴并不擅长应酬,只能尴尬道:“这却是九爷的安排,你只谢九爷便是了。”

许莼笑道:“九哥我当然也谢了,但却不能只谢九哥,倒把方大哥给怠慢了。”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替方子兴斟了素酒,敬酒道:“一向得方大哥照顾,如今却是有事相求,还请方大哥满饮此酒,我才好开口。”

方子兴诧异:“你有什么事,只管与九爷说,他定都依了你,倒求我做什么。”

许莼笑嘻嘻只敬着方子兴饮了酒,这才道:“我知道方大哥陪着九哥,但九哥平日里嘴硬心软,好些事情从来不和我说,你也知道,我手下就两家产业,一家千秋坊,一家闲云坊连着印书坊雏凤堂。不瞒您说,这两家的收益,都算得上极好的,在京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方子兴点头道:“这我也知道。”

许莼道:“您看,我如今守孝,许多事顾不上,九哥这边我知道他是做大事的,想必总有些银钱不凑手的时候,这几家产业,我想着将管事都介绍给方大哥,方大哥若是平日里遇到什么难事,一时钱财周转不过来的,只管吩咐我这两位管家,或者有什么市井之事,不便自己去办的,也只管吩咐他们,他们都能安排。我敬慕方大哥为人义气慷慨,又知道九哥这人着实有些狷介,定然不应的,这才请托于方大哥,还请方大哥千万应了。”

说完也不管方子兴是否答应,却是命了罗禹州和青钱进来,对着方子兴下拜。

方子兴手足无措,只能站起来还礼,许莼又道:“另外还有周大夫也一直在医馆坐堂,若是九哥还遇到之前那等事,急需大夫诊治的,方大哥也只管随时吩咐他们去找周大夫,总能找到的。”

“总之这两位管家,待方大哥将如待我一般,只希望方大哥不要推辞。”

作者有话说:

“风月平章易,山林去就轻。生生终有累,不若事无生”——《自适》 宋·贝守一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南北朝·江淹《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