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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难得你会想看这个东西。”康贞仲笑起来,肿大的眼袋都变得慈祥了些,“一晃就是十几年了,我们都老了,只有这画上的人还年轻,还是当初那个样子。”

卷轴展开,上头有三个人像,两个男子或站或倚,另一侧池塘边坐着个端庄的小姑娘,眉似柳叶,眼若星辰。

李景允认得她,这是李守天的第一任夫人,将军府曾经的主母,尤氏。

尤氏还在的时候,对他也是诸多宠爱,时常将他抱在膝上,听他背三字经,若是背得好了,便给他吃点心,若是忘了两句,她也不恼,只软声软气地教他。

那个时候他是见不着庄氏的,庄氏总不在府里,不是去采买东西,便是陪父亲去外头游玩,回来的时候,也多是关怀大姐和二哥,顺带看看他。

李景允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抱错了,他其实不是庄氏生的,是尤氏生的。

但——眼下再看这幅画,他和尤氏一点也不像,他的眉眼里,全是李守天和庄氏的模样。

康贞仲看着他,神思有些飘远,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笑道:“这东西老夫留着没用了,瞧来也心烦,不如就送给你。”

李景允向他谢过,又笑:“大人其实并未释怀。”

与李守天重新恢复往来,不过是利益所驱,要说这一段旧怨,与其说是放下,不如说是算了,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他再犟也犟不出什么来。

康贞仲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骤然失笑:“你这孩子聪明,只做个武状元倒是可惜了。”

李景允朝他颔首,知道他是在拿话搪塞,不想与他多说,也就没有硬问。收拢卷轴,他起身告辞。

外头温故知在等着他,见他出来便与他一同上车。

“小嫂子也是活泛,府里都忙成了那样,也没忘找康大人的麻烦。”他一落座就道,“要不是底下人发现得快,这一遭康大人怕是要逃不过去。”

李景允轻啧一声:“都告诉她别妄动了。”

“康贞仲政见极端,主杀尽魏人以平天下,故而前朝不少人都是死在他的牢狱里的,您要小嫂子放着这仇不报,似乎有些难。”温故知摇头,“小嫂子倒是会来事,也没学旁人大动干戈,只翻了康大人前些年犯下的旧案,想借着长公主欲报复太子的东风,一并将人收拾了。”

他不由地担忧:“之前谁能想到这小嫂子这么厉害,看着柔柔弱弱的,背后倒是盘根错节。”

李景允轻哼:“就她还厉害,若不是爷拦着,她早把自己送进去了。”

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温故知道:“咱说归说,您能不能别这一脸骄傲的,小嫂子如今是你的人,她干这掉脑袋的事,您一个不小心也得跟着掉。”

“掉不了。”李景允闲适地往手枕上一倚,“爷知道分寸。”

殷花月心里是有怨气,所以逮着机会一定要报仇,但对她来说,有件事比杀了康贞仲更让她感兴趣。

他回府,默不作声地往屋子里挂了几幅画。

花月从主院回来,进门就瞧见原先挂那破洞八骏图的地方,补上了一幅郎情妾意图。

娇小的姑娘被人拉着身子半倚在软榻上,娇羞又怔忪,榻上坐着的人低下头来,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这玩意儿怎么瞧着有点眼熟?花月眯眼打量半晌,突然想起先前被李景允扔出窗外的那个随笔。

哪儿是扔了啊,分明是捡回来细细画好,还给裱起来了。

脸上泛红,她上前就要去取下来。

“哎。”李景允从旁边出来,长臂一伸就将她搂开了,“爷好不容易将这屋子重新打点一番,你可别乱来。”

打点?花月迷茫地扭头,就见四周不仅多了这一幅,床边和外室都挂了新画,外室挂的是新的八骏图,而床边那幅——她凑近些瞧,面露疑惑:“这人怎么这么像将军。”

“今日康大人送的画,的确画的是我爹和他,还有以前的尤氏。”李景允解释了一句,表情自然地道,“是个旧画了,工笔不错,能充当个古董挂在这儿装门面。”

花月怔了怔,眸子里划过一抹暗色。

李景允装没看见,欺身将她压在软榻上,舔着嘴角轻笑:“那郎情妾意的画儿都挂上了,不跟着学学?”

怀里的人微恼,尖牙又露了出来,他见怪不怪,将手腕伸给她咬,等她咬累了哼哼唧唧地松开嘴,低头便接上去。

在怎么治殷掌事这件事上,李三公子已经算得上颇有心得。

他将人好一顿欺负,然后与她道:“母亲以前身边的老嬷嬷最近似乎也病了,在西院的后头住着,你若是有空,便去看看她,爷小时候她也经常带着爷上街玩呢。”

“好。”花月应下。

她一直想知道这将军府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总也打听不着,李景允说的这话倒是给她指了明路,原来西院里还有个知道事的老嬷嬷。

给庄氏侍过药,花月立马带着霜降去了西院。

老嬷嬷年纪大了,病起来难受,花月给她喂了药换了衣裳被褥,她高兴得直把她当亲人:“这府里还有好人呐,有好人。”

霜降觉得奇怪:“既然是在夫人身边伺候过的嬷嬷,怎么会落得这个田地?”

将军府里的规矩,奴仆年过五十便可领银子回家安度晚年的,这嬷嬷少说也有六十了,不回去受儿女孝顺,竟还住在这小屋子里。

花月也好奇,抬眼去看,就见这老嬷嬷眼里湿润,嗫嚅道:“我做错了事,是我错了,该罚。”

两人一愣,霜降立马去关了门,花月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三公子还惦念着您,特意让我过来照看,您若是有什么冤屈,只管说一说。”

听见“三公子”这几个字,老嬷嬷眼泪掉得更凶:“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不好,我没看好他,叫他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东西,这十年都没处说,没处说啊。”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花月连忙拿了帕子过去,耐心地等她哭完,才听得她娓娓道来。

庄氏不是嫁过来就是正室,她是将军从外头救回来的孤女,很得将军欢心。

原先的夫人是尤氏,尤氏宽宏大量,把庄氏当亲妹妹看,未曾计较争宠,却不曾想庄氏得宠之后目中无人,未曾礼遇尤氏半分。就连李景允,都是老嬷嬷和尤氏带着长大的。

某一日,庄氏从宫里出来,突然就去见了尤氏,当时下人都退走了,院子里没人,老嬷嬷带着三公子从外头回来,正好就听见主屋里有动静。

他们过去看,就见庄氏给尤氏递了一瓶药,尤氏将药塞子打开,笑着问她:“你这样做,往后当真不会害怕吗?”

“不会。”庄氏答得冷漠又坚定。

尤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头就将药倒进了嘴里,李景允趴在门缝上,眼睁睁地看着尤氏嘴里吐出血,如枯花一般从床榻上萎顿进庄氏的怀里。

年仅十岁的孩子,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拉着老嬷嬷走开,低声同她道:“嬷嬷年纪也大了,总随我进出,也受累,不如去西院住着,我让几个丫鬟伺候你。”

说起三公子那个模样,老嬷嬷手都发颤:“你是没见过,那么小点儿的人,周身却都是将军身上的气派,奴婢大他那么多轮,竟是怕了,怕了啊。”

花月听得脸色发白。

她想过很多种李景允与庄氏不和的原因,独独没想过,李景允会撞见过庄氏杀人。

自己的生母杀了府里的主母,他当时那点年纪,第一反应竟然是把另一个撞见的人安顿好,这么多年了,他似乎一直没有让这位老嬷嬷有离开将军府的机会。

可是庄氏,庄氏那么温柔的人,为什么会杀人?难不成就因为想做这将军府的正室之位?

花月眉头直皱,迟疑地问:“尤氏死了,将军没有追查过?”

“没有。”老嬷嬷摇头,“将军只将尤氏厚葬。他大概是有所怀疑的,所以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宠幸过庄氏。但他没有问过那毒药是哪来的,也没有把庄氏赶出府。”

这又是何原因?

脑海里浮现出李景允挂在书房里那幅画上的人,花月起身告辞,出门便对霜降小声道:“先让他们停手,康贞仲这个人,先留一留。”

霜降不解:“这事与康贞仲有关?”

“尚且不知,但先留下他的命定是没错。”花月大步往主院走,神情还是很复杂,“有些事情,可能还需要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这还有什么好套的,不是清楚得很了么?”霜降道,“就是夫人因妒生恨杀了先前那位主母,将军因此冷落夫人,三公子也不愿与夫人亲近。”

花月摇头:“不对,最重要的一点,庄氏性情温柔,她做不出那等心狠手辣之事,这其中也许会有什么隐情。再者,老嬷嬷都说了将军以前甚为宠爱夫人,夫人为何要妒忌尤氏?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荣宠,也要杀了她。”

霜降沉默半晌,偷偷打量她两眼,低声道:“人都是善恶交织的,对您好的,未必对别人也好。奴婢先前就想说了,夫人待您好,是因为欠着先皇后的恩情,她在您眼里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您方才也听见了,这人性,谁说得清楚?”

步子一顿,花月侧头看她:“先皇后的恩情?”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霜降身子微僵,不过只片刻,她也干脆直说了:“咱们夫人之前就是魏人,她在宫里当差,曾经因为犯了事,差点就要没命,是先皇后将她救出来的,夫人也是因此,才在多年之后不顾这将军府的安危,将您从宫里救出来,接回了身边照看。”

瞳孔紧缩,花月捏紧了袖口。

“先前不说,是因为您对夫人十分感激,夫人也足够疼爱您,奴婢觉得没必要说这一茬,只让您觉得夫人是旧朝故人,雪中送炭。可方才听了那老嬷嬷的话,奴婢觉着,您也没必要非觉得夫人无辜。”

能给人喂毒药的,再无辜能无辜到哪儿去?庄氏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算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