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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你死。◎

楼外。

入夜的幽冥依旧是血色穹空。

昔日高耸入云的通天阁今时摇摇欲坠,波及半城,地面都跟着剧烈地晃动。

城中此时乱作一团。修者们察觉到通天阁自毁前恐怖的禁制之力,早就各自御物奔命,冲撞得城中夜市一片狼藉。而那些不能修行的凡人或低境修者就更惨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城中四处都听得到受伤后的惨叫和孩子们的哭嚎声。

而血穹之下,云涛翻涌,一道着月白长袍的身影凌空立于通天阁上,面色苍白,却眼神坚毅。

他五指虚握,遥遥向着通天阁顶。

那只修长而薄的手掌下,无形却恐怖的气机喷涌,从上罩下,将整座摇摇欲坠的通天阁括握其中,仿佛是以一己之力,强行挽整座通天阁于将倾。

一道剑影从下空射上。

停身的时璃眼角泛红:“秋白师兄,你不能再这样虚耗灵力了,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登阁一事,因我而起,就该由我负责。”

即便此时,那人声音依旧温和沉静,令人安心。

可时璃依然看得分明,鲜艳的血色从他薄淡的唇角微微溢出,将苍白点渍上刺目的红。

他浑若未觉,温声安抚:“你与师弟们下去救人,这里有我便好。”

时璃声音哑了:“我不……城中那么多人根本救不过来,我要陪着你。”

——这样等他脱力坠下时,至少有她能接住。

晏秋白遥遥望下。

看穿时璃所想,他无奈一笑,唇角血涌愈多,眼神似乎都更黯淡了些,语气却依旧是轻和笑着。

“若真到那时,也不过一具全尸。有这个时间,师妹何不多救几个活人呢。”

“!”

时璃视线一下就被泪水模糊了。

她几乎想冲上去将晏秋白打晕带走,可能不能做到不谈,即便能,真这样做了,她知道这个人醒来以后依然还是会选一条救人赎罪的死路。

时璃难过得快绝望了;“师兄!”

“若不幸遭难,劳师妹将我送回师门。另外……”

晏秋白轻咳了声,血红染了月白袍子,而他黯淡眼眸落向指间,那个微微熠着的芥子戒。

褐色眸中,无尽遗憾。

一两息后,那枚芥子戒从他指节脱下,飞落到时璃面前。

那人长袍猎猎,衣襟染血,依然神色温和:“劳烦师妹,将里面的东西还给时萝。就说十年暌约,是我之罪,若有来世——”

“秋白!收力!”

一声如惊雷断喝,忽然响彻九霄。

与那一声同时,一张金光大网从天边飞来,由小及大,无边蔓延,如铺天盖地般罩了下来。

“是乾坤阵!是我爹来了!”时璃泪眼模糊,从绝望中迸出惊喜,“师兄,你快——”

话声未落。

月白长袍前一道血色凌空喷出,那人双眼一合,直直向下坠去。

时璃惊慌扑下,纵剑去截。

比她早一步,与时鼎天同时赶来的是玄门的一位太上长老,长比青峰的拂尘一抬,就将坠落半空的晏秋白卷了,直勾回云端去。

而到意识陷入黑暗前,晏秋白仍是唇角带笑的。

——

乾坤阵来了,就能保通天阁不塌,一城人不死。

真好。

遗言说了一半,没说完。

……真好。

乾坤阵带着铺天盖地的金芒,在整座城池上空笼罩住,动荡随之平息下来。

眼见着昏迷过去晏秋白被那位玄门太上长老一脸凝重地带走疗伤,时璃才总算松懈心神。

疲累感涌来,她身影晃了晃,勉力撑住。

“父亲。”时璃朝云端下来的时鼎天作礼。

时鼎天以神识探查过她周身:“你没受伤吧?”

“小伤,无碍的。”

“那便好。”

“……”

时璃脸色挣扎了几息,最终还是沉下语气:“对不起,父亲,三长老死了。”

她一顿,涩声道:“今晚在通天阁内,我们发现三长老受魅魔所惑,失了神智拔剑相向。我与方琼师兄无奈,只能将他……”

“我知道。”时鼎天叹声后,关切地拍了拍时璃的肩,“阿璃,不必自责。三长老魂灯早些时候就灭了,即便你们不动手,他也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时璃神色一松,忽想起什么,扭头望向通天阁:“方琼师兄和旁系一位师妹还在楼内与魅魔对战,我去带他们——”

“等等。”

时璃身影被时鼎天止住。

她不解回头。

“阿璃,”时鼎天眼神沉重,“你可知,幽冥东南,淞州的老州主和新州主以及麾下一众魔修,全都死了?”

时璃一愣,摇头:“我和秋白师兄一直在调查天檀木的去向,只有路过才会除恶,不曾去过东南。”

“我知道不是你们杀的,你们也没有那么大的手笔。”

时璃犹不解:“淞州州主,很厉害吗?”

“新任州主能入幽冥强者前十,而他背后那位已经闭关几千年的老州主,”时鼎天眼神凝重,“如我所察不错,他很可能是当年参与过三界之战的幽冥十殿阎罗之一。”

“——!”

时璃骇然当场,半晌都没能出声。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对于他们这些年轻修者来说,哪一个也是只存在于万年前的传说里的人物,是大力量,也是大恐怖。

这样一位竟能苟延万年的大魔头,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时璃心头震骇许久,终于找回声音:“那父亲知道,是谁杀的吗?”

“你能想到谁?”

“……”

时璃未语,而是低头,看向自己右手手腕。

那里有只淡紫色的宝石镯子,是早年第一仙门掌门来时家拜会时,亲手赠予她的。

那时候时璃年纪尚小,不懂老道士口中的“以紫辰赠紫辰”的意思。

而今,长至十六七岁的她,早已把当年让天机阁封山闭阁的“紫辰预言”听过了千万遍。几日前,“魔头出世三界将覆”的卦言通传天下,时璃这趟独下幽冥,也是为此而来。

她知道她肩负重任,凡界所有仙门修者甚至凡人,都将全部的期许寄寓在她的身上。

这是她应担之责。

可如果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轻易就能将苟活万年的老魔翻出来杀灭、还有余力戮除一州魔修的更可怕的魔头……

“不必忧心。”

似乎看穿了时璃的不安,时鼎天温厚笑起来,摸了摸女儿的头,“有爹在呢,不会让他伤到你。”

时璃不安仰脸:“可是那个魔头应该很厉害?”

“五方鬼帝十殿阎罗哪是那么好对付的?”时鼎天笑着拍拍她,“昨夜大战,行凶者自身受伤也很重,有乾坤阵在,即便是能通天的魔头,受伤后也别想轻易遁走。”

时璃思索两息,惊愕问:“父亲的意思是,那个魔头现在就在这座城中?”

“……”

时鼎天的表情有些复杂起来,笑容也沉下去。

停了数息,他低叹声:“昨夜,那个魔头虽杀光了老魔和他麾下魔修,但凡人并未被连累屠戮,所以有人记住了他的长相模样。”

“?”时璃心中忽生不安。

时鼎天:“是你师兄,方琼。”

“——什么?”时璃面色一瞬苍白,“这不可能!一定是他们看错了!”

“阿璃,你冷静点。现在的方琼,未必真是你的师兄。”

“?”

时璃震惊又复杂地望向下面的通天阁,神色慢慢恍然:“难怪,师兄今天……”

“你不是说了,和他同行的有个旁系的小姑娘,叫时萝对吧?”时鼎天幽幽望下,“我就是察觉她神魂有异,并非原魂,这才生出的怀疑。”

“她也是——?”

时璃想起什么,低头,紧握的手指松开,露出里面微微烁动的芥子戒。

少女一时神思茫然。

时鼎天:“虽时萝的身体里有新的主人,但占据她身体的神魂很弱,不会是施术之人。”

时璃定了定心神:“他们所图为何?”

“淞州州主死在昨夜;不久前狡彘出世,杀了西南两位州主;而更早些,魔头祸世的卦象显现前夕,丰州州主也离奇暴毙。”

时鼎天徐徐握剑,“我若所料不错,他和狡彘意图相同,目的暂且不知。这趟他既入通天阁,大约就是为了帮狡彘解决三长老身上的留影石。”

时璃并未随队,对留影石与狡彘的事情略感茫然。

时鼎天没有解释:“留影石已碎,但没关系——”

“这乾坤阵下,天罗地网,他今日就别想离开了。”

晏秋白像只断翼的鸟从天空坠下时,通天阁六层的窗旁,探头的少女正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封邺你快救——”

“他”字没出口,晏秋白已经被一道雪白拂尘卷走。

不用救了。

时琉松了口气,转回窗内,就看到披着大氅的青年漠然又嘲弄地垂眼望她。

“刚刚我还要杀你,现在你就求我救人?”

“……”

时琉抿了抿唇,还是小声反驳:“我觉得你没想杀我。”

酆业懒得开口。

片刻前还在他眼底墨黑滔滔的魔焰褪了,此时这人懒洋洋地,只剩那点人间富贵少爷似的闲散。

窗外金光大网半虚半实地闪烁在空中,感知到整座楼阁慢慢恢复镇静,酆业终于支了支眼皮。

“即便我不杀你,也有人想。”

“?”

时琉微微探头,看见天空中模糊的金网。

她微微一怔:“时家的,乾坤阵?”

乾坤阵,阵如其名,凡入阵者,便是被纳入阵主掌握的一方天地阵法中。

非造化之力,不能遁出。

时琉只想了片刻,就变了脸色,慌张转回:“他们是不是来抓你的?”

“乾坤阵?”

酆业仰头,望着那金色阵网,“借造化,假天地,比不得真正造化,但也是个天才想法。”

时琉还是第一次听酆业夸什么人或物,但这会她完全新奇不起来。

“即便是你,也很难破出吗?”女孩声音艰涩。

酆业淡淡垂眸,翠玉长笛有下没下地敲着掌心。

“换了平常,不难。”

他没再说话。

时琉咬住唇,难过地看向他披在肩上的玄黑大氅。

她就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明明都受伤了,方才还有心思故意吓唬她。

长笛缀着的叶子里,虚影一晃,狡彘跃出,落到地上。

仍是那副缩小版的模样,但声音已经叫人耳膜震荡,伴随嗥叫的神识传音递给酆业——

“主人,留影石碎了,我来!”凶兽鬃发怒张。

“时家在明,玄门在暗。有乾坤阵在,你也不行。”酆业随口说网,笛尾一抬,把狡彘重新收回了叶子里。

不等他再开口。

酆业侧眸,就对上了旁边女孩满盛上湿漉雾气的眼睛。

“?”

生死当前也没让他多一分情绪,此时和时琉对视两息,酆业却黑了脸:“你不会是要哭吧?”

时琉死咬住唇,憋住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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