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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窍琉璃心。◎

时琉就要死了。

虽然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准备,但在死亡黑影即将吞噬一切的时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她想活着。想去看许许多多的风景,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听许许多多的故事……她只是想自由地活着。

可是好难啊。

——她出生的时家,凡界三大修仙势力之一,独据极北隐世之地,族人万千,门客无数,是人人都盼着托庇的地方。

家主有女名为时璃,天之骄女,修道奇才,世人皆知。

可没几人知道,时璃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更没几人知道,那个没有气海不能修炼的废物姐姐,曾被关在一方小院里,孤单度过她孩童时的几千个日夜。

十二岁那年,时璃的生辰宴在时家兴隆大办,邀请许多仙门高士与宴,宾友尽欢。

那天也是时琉的诞辰,只是大家都忘了后山隐林里还有那样一个小院。看管照顾她的新任使婆恼火受了牵累,趁着人多杂乱,去前山讨灵泉酿的酒水喝,只留下了时琉一个人。

那是第一次,时琉踏出那个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隐林小院。

时琉不能修炼,但从记事起,这世上的一切幻术阵法都对她无效,她只是没告诉任何人。多少次她从院门路过,或是坐着秋千呆呆望着,但那些监管下,她从没走过去。

直等到那天,她终于推开了院门。

院门口那个时家长老来了都要困上一日的障眼阵法,她只用了一炷香就走出来。

可废物就是废物。

那个从未踏出小院的女孩只是想偷偷溜出去,看看外面光景的,却还未到山脚就被恶人抓了。后来一路流离,沦落幽冥,进了这丰州鬼蜮,从此再没出来过。

……就这样了吧。

简短的人生和更简短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将死的时琉眼前掠过。

她只听最早照顾她的那个使婆奶奶说过,人死之前是会有走马灯的,它会给你看这一生最喜怒哀乐的日子,时琉想她也有了,只是贫瘠得可怜。

可怜得叫人难过。

黑暗慢慢吞噬掉时琉眼前的最后一点光。女孩被少年掐着颈抵在山石上,像只将死的,绥萎着毛瘦弱无力的小猫,再多一分劲力,它就要彻底死了。

……连挣扎都不知的蠢货,活该这个下场。

冷漠着眸的酆业没有任何怜惜,就要加上那一丝力,只是在指腹扼断她细颈的前一息,他指节忽停。

“…?”

一丝意外掠过少年人漆黑的目。

长睫缓缓低下,视线落到女孩麻衣下微隆的胸脯上,他的眼神一瞬幽深如渊海,又如一柄沧桑古朴的刃,要撕破麻衣割入肌理。

停了数息,少年人满是血污的脸上,忽地绽开个意外又嘲弄的笑。

酆业重提了眸子,低低睨着女孩那双苍弱阖下的眼。

薄唇微张,吐出的声音低而嘶哑。仿佛于无尽地狱之下历尽轮回,经千万年第一次开口那样,喑哑,陌生,模糊。

“九窍…琉璃心?”

修竹似的凌厉漂亮的指节慢慢松开,少年人冷漠谑玩地看女孩跌落,委顿在地。她划了一道长疤的素白面孔上细眉皱起,然后浅色的唇被低抑着的咳,沁上了胭脂似的血色。

她侧扶着地,捂着颈,咳醒过来。

“大补啊。”

少年人低了眼眸,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句。

“什,咳咳……什么?”

时琉没听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惶然望向那个前一息还要杀了她的少年。

少年没有再言语,只撩起眼,不动声色地体望她。

时琉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目光,少年看着冷漠至极。山缝间漏下一两线丝薄的光,勒过他清隽眉目,像是趁着夜色在他眉目拓下的几更残雪。可那眼神最深处,又像是灼着世间最炙烫得的火,能将玄铁熔铸成液。

时琉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情绪,只觉得冰冷又炙热,玄怪得让她不敢再对视。

少年就是这一刻开口:“你不跑吗。”

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明是年岁尚轻的少年质地,微哑但好听,却又有种渊渟岳峙的深沉。

时琉一怔,醒神低下头,她匆匆拉起委落的兜帽,让褴褛的麻衣重新遮起她容颜,一两缕被光辊成浅色的发丝从兜帽边沿探了出来。

理好衣帽,女孩又扭头去收拾旁边凌乱的药箱。

酆业的眼眸里情绪于是更奇怪:“就算你不怕我,也不怕死吗?”

“……”

少女的指尖在药箱上一颤,没撑住,木盒咔哒一声合上,震得天井口的草藤簌簌落了尘土。

她扶着药草盒子停了几息,“怕。”

确实是怕的,声音都带着细微的颤。

那顶过分宽大的兜帽第一次主动抬起来些,露出女孩半截雪白的下颌,被阴翳啄去余颜。

“可你跟我们不一样,怕也没用。”她安静说。

那丝颤栗就不见了。

酆业眼底墨色凝成霜色:“你看到什么了。”

时琉抿唇,瞥了眼他的胸口:“你的血。”是金色的。

看到那点金色光粒时,时琉就想起了死在幽冥天涧的丰州州主。

那个在幽冥鼎盛千年的大魔,这么不明不白又突然地死了。

罪魁祸首竟然只是个少年么。

想来绝无可能,但时琉就是忍不住这样猜测。

她没再说话,低头去敛之前碰洒的药草。

重伤后被带回来的少年是如何骗过了牢外的阵法,时琉不知道。但她知,如果他想在这里弄死她,即便重伤着,应该也是易如反掌。

最后一颗散落的药草被时琉敛入盒子,她站起身。

时琉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

“轰隆——!”

一声震人发昏的重响忽然撼动天地。紧随其后,地面颤动,抖得时琉身影一晃就跌回地上。

余震许久才平息,慌乱的人声和脚步声已经从地牢的另一头惶惶拥了过来。

时琉仰头,就在天井口的入路见到牢里关着的以瘦猴为首的年轻囚犯们。

他们脸色青白难看,有些人还添了伤见了血,狼狈搀扶着进来。

瘦猴从进来前就呲牙咧嘴,一直调头不知道在往哪张望,神色慌张,直到中间瞥见不远处天井石壁下着麻衣披大兜帽的少女,他立刻带着伤瘸着腿跑跳过来。

“丑八怪!你瞎跑什么!老子还以为你埋在里面了,你——”

瘦猴话声停得戛然。

他面色不善,目光闪烁又警惕地盯着麻衣少女身旁,那个一身血污却懒懒靠在石壁上,像死了一样阖着眼一动不动的少年人。

“这小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瘦猴问。

“今天带回来的,新犯。”时琉从人群里收回视线,起身,“外面怎么了?”

她难得主动发问,换了平常瘦猴还有心戏弄几句,这会却顾不上,就一边盯着石壁前半死不活的少年一边说:“八爷说是凶兽狡彘出世,幽冥天涧又平了一块。”

八爷就是那个叫老八的狱卒,这个时琉知道。

但是……

“狡彘?”时琉茫然。

瘦猴打量完了,松了表情,确定角落少年就是个快不行了的病秧子而已。

他转回来,脸上露出熟悉的贱兮兮的讥讽:“丑八怪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狡彘可是幽冥凶兽榜里一等一的厉害魔物,形如踏火恶犬,壮得像座小山,伟力堪比一州之主,据说一口能吃上百个人,骨头都不吐的那种!你这样的小身板,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虽是实话,也是瘦猴故意吓她。

可他要是能看见藏在黑色兜帽下,女孩不但没怕,眼神里还不自觉流露出的好奇和向往,大概会反被她吓一跳。

瘦猴没看到,有人看到了。

靠在嶙峋的山石前,少年低低错着长睫,睫睑间的漆目里如有墨絮流转。

在兜帽下女孩紧张向往地攥紧拳头时,少年仍阖着眼,唇线却薄掀了下。

像丝冷冰冰的嘲弄,转瞬即逝。

蠢狗出来的不是时候,“仙丹”今日吃不成了。

改日罢。

传闻里千年难见的凶兽狡彘出世,肆虐丰州,而这仿佛只是一个前兆,接下来的几日,丰州,乃至整个幽冥,就没再太平过了。

消息很快在幽冥十五州传开:凡界那个号称“算尽天下三千年”的天机阁闭关十六年,不久前却忽然开阁,放出了一条惊骇世人的天机占卜——

[魔头出世,三界将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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